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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是我的荣幸。”

  “再见。”

  我告诉老哥:“仍没见到师姐,反正海洋生物帮不了我,没有遗憾。”

  “听这个:华南海洋学院设有水产系、海洋生物系、海洋地质、海洋工程、海洋物理、海洋气象等十个系,十八个专业,其中正副教授接近一百人。”

  “哪里找来的资料?”

  “由此可见竞争相当激烈,必须要做许多额外作业,才能够站稳阵脚。”

  我紧张起来,“文学院呢?”

  “放心,低层职员开头是不会感到压力的。”大哥笑。

  我白他一眼,“总得由第一步起呀。”

  他仍是笑。“所以你师姐之忙,并非做作,乃系实情。”

  我说,“她没有把师弟放在心中。”

  “几时开学?”

  “下月初。”

  “悠长的暑假,教书就得这个好处。你可记得,那时母亲最怕我俩放暑假,那一段时间,家里永远收拾不好,乱成一片。”

  我默默回忆。

  是的,不知为什么,十多岁男孩子身上永远一股臭汗味,半酸半闷,母亲说,一打开大门,客厅便传出这股味道,有亲切感,她知道她是到家了。

  我喜爱孩子,因为母亲喜爱我们。如今她在天堂,可想空气清新,没有异味。

  母亲爱我们,并不单挑我们可爱听话的时候,就算两兄弟无理取闹,张嘴大哭,她也笑眯眯,“啊,大牙蛀得很厉害了”,她会趁机观察我们嘴巴里的秘密,或是“弟弟哭时面孔皱起来似只蟹,而且眼泪多得似喷水。”

  我们的童年是没有遗憾的。

  大哥问:“想往事?”

  “是,幸亏我两人出落得玉树临风,没有辜负老妈栽培。”

  “对对对,”大哥取笑我,“兼夹雄才伟略,貌似潘安,你别弄假成真,真相信才好。”

  弟兄两人大笑。

  过没几日,师母召我。

  ——国香有一份报告,赶时间要寄到英国去,你是念文学的,她希望你拨冗替她看看措词文法是否适当,美国人不讲究这些,但英国人很挑剔。怎么样,要不要赚些外快?

  去取了报告一看,才知道有四百多页。

  以前替工学院的同学做过类似的润饰功夫,他们用的专门名词多,已经很难看得懂,再加上语文程度差,造句简陋,若非一大堆公式显示权威,作品看上去只不过初中程度。

  如果把这件功夫接下来,小说大纲一定泡汤。

  但相反,我会得到一个上佳借口,写不出小说,乃是因为没有时间,同才华没有关系,哈哈哈哈哈。

  考虑了一会儿,我漂亮地表示很愿意为师姐效劳。

  师母把酬劳的数目说出来,数字十分庞大,倘若这是正常外收入,谁还高兴坐下来搅尽脑汁写小说,我有点困惑,华南大学倒是个谋生的好地方。

  盛国香的报告,详尽地说出放射性废料对海洋软体生物的恶性影响,以及长期性生态变化,对人类的害处。

  材料十分丰富,她走遍大江南北,采摘标本,图片拍得非常精致瑰丽,理论的说服力也强大。

  花一个星期读完著作,为它感动,照盛博士的理论,人类若不停止各种核试验,根本毋需天外来客侵略地球,或三次世界大战,也会渐趋毁灭。

  盛博士并非危言耸听,我读过同类报告,他们没有杞人忧天。

  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。

  难怪师傅以她为荣。

  过几日佣人做了上海名菜蛤蜊炖蛋,我不放心地撬开蛤蜊逐只查看,一边参照盛氏论文中的图片。

  被老哥教训,“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,别神经兮兮,弄得疑云阵阵。”

  我宣布,“暂时不吃海产。”

  “直至什么时候?”

  “交返这本论文。”

  “神经。”

  亲自到施家取资料的时候,顺便为施峻带了几只不同民族服装的芭比洋娃娃。

  施峰来开门。

  “父亲在吗?”

  “大人都出去了。”

  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

  “我们在看《生命之源》片集。”

  “我买了玩具给施竣。”

  “啊,是什么?”

  我给她过目。

  施峰一看,“噫!”她一脸鄙夷,“是这种不断换漂亮衣服的玩偶,妈妈说是最没有启发性的玩具。”

  我为她的反应下不了台。

  “但是所有女孩子都喜欢。”我非常委屈地说。

  “我们施家女孩子不玩洋娃娃,妈妈说它们讽刺一些只具摆设作用的女性,丝毫没有尊严。”

  我啼笑皆非,“好好好,我收回,你把盛博士的东西交给我就走。”

  施峰很诧异,“你不喝杯茶才走?”

  喝茶太无益,不如把时间省下做科学研究,我欲同盛博士说,光有伟大的成就而欠缺娱乐,生活有什么意义?

  这样教育孩子,无疑剥夺她们乐趣,太不公平。

  离开施宅,心中有气,在私家路超车过线时油门收得略迟,滑向前,碰凹了来车的前防撞板。

  照规矩,交换地址姓名便可,凡事有商有量,但这是另外一个城市,有另外一套规矩,只见车子上跳下一个穿宽衬衫短裤的年轻女子,怒气冲冲,用手指指牢我,“你!立即把车子驶在一边,我有话同你说。”

  我只得听她发落。

  只见女郎探身进车厢,不知检查些什么,半晌,她才转过头来,“你是失明人士?你不懂开车?”

  我瞪着她,好男不与女斗,权且忍她一忍。

  只见她两手叉着腰,一副母鸡保护小鸡模样,我心一动,莫非车厢里有婴儿?这倒怪不得她要紧张。

  我跳下车去视察,只见驾驶位隔壁只放着一只玻璃缸,缸中养着几只蚌,不禁没好气起来。

  我扬起手,“你说如何就如何,别骂人,我不是故意的,罪不致死,盼你高抬贵手,多多原谅。”

  百忙中打量她。

  她皮肤晒得很棕,但显然不是躺在甲板上晒的,脖子底下手臂阴面等地方颜色浅得多,令人想起贪玩的孩子,不顾日头曝晒,嘻嘻哈哈踢球追逐,一个夏季下来得到的太阳棕。

  这一份阳光为她添增妩媚,本来一无是处的恶女郎忽然稚气率直起来。

  我说:“我赔我赔。”已经被她弄得头昏眼花。

  我们兄弟俩一向不擅与女人争。

  我掏出名片,“请随时与我联络。”

  她接过一看,诧异地问:“林自明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我是盛国香。”

  我退后一步,只会眨动眼皮,似腹语人手中的那只木偶。

  只听得女郎说:“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。”

  这话应当由我来说。

  “我刚自府上出来。”

  她解释:“玻璃缸里的是亚硫坤群岛附近的样本。”

  我呵呵地应着。

  “托朋友替我采来,刚刚运到。”

  对她来说,比婴儿还宝贵,自然,所以适才要同我拼命。

  我们俩对视一会儿,没有再说话。

  我双手一直在裤袋里、终于说:“改天,改天我们再约。”

  盛国香点点头,上车离去。

  这才发觉白衬衫紧紧贴在背上,已经被汗湿透。

  却没有特别不舒服的感觉,我在树荫底下站了很久。

  蝉喳喳喳地叫,为什么这种昆虫在树上诞生,却跑到土壤里生长,十七年蝉破土而出,只叫了一个夏季。

  幼时与哥哥捉到一只大蝉,透明的蝉翼叫我们深深讶异,学小朋友用线缚着它,牵着玩,看它扑飞挣扎……

  我有种预感,他朝我的命运也相同。

  整个人沉默下来。

  大哥笑说:“可是热得吃勿消了。”

  真的,摄氏三十三度,一到中午,地面像蒸一样。

  她打扮完全像个小男生,卡叽短裤,白袜子,老球鞋。

  纤细的手腕上戴只男装不锈钢螃式表,一定是个潜水好手,随时可以跃进碧波里。

  她与其他的城市女郎完全不同。

  再次会晤盛国香,她已经修饰过。

  头发更短,眼睛更亮,穿着轻便玄色洋装,脖子上一串珠子作装饰。

  她有礼貌地欢迎我,对上次我们见面之事绝口不提。

  我略为怅惆,原希望她把那件事当趣闻来说,但是没有,她似大号的施峰,并不是冷淡,但与人维持距离。

  是晚是施氏夫妇结婚十三周年纪念。

  大约请了二十位客人,盛国香的朋友全来自海洋学院,而施先生有他电影圈的同行。

  一半大谈抹香鲸生态,另一半评论黑泽明的影片,我喝了三个威土忌加冰,不知如何加入战团。

  于是与施峻攀谈。

  施峻问:“你会说故事吗?”

  “你要打赌?”我说。

  “说一个好的。”

  我开始:“古时,有一个商人,他的名字叫唐敖,他有一位表兄,叫林之洋,两人结伴坐大船到远方做生意,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。”

  “像什么?”

  “像他们到了一个地方,叫女儿国。”

  “有什么稀奇?”

  “稀奇得很呢,在女儿国,一切刚刚相反,男人要做饭洗衣绣花,穿裙子梳髻,而女人却做官经商,女儿国的皇帝是女人,见林之洋貌美,要娶他做皇妃呢。”

  施峻圆滚滚的眼睛朝我看,“还有呢?”

  “你不觉奇怪?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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