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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师母忙把我拉进厨房。

  我取出最后一罐啤酒,喝闷酒。

  她责备我:“她已经使你不耐烦?”

  “不,是她的朋友,她的女儿,她的事业,她永远不会真正属于我。”

  “你认识她的时候,她已经是那个样子。”

  “但我一直盼望——”

  “——盛国香会在你下班后拿拖鞋给你?”师母声音越发严厉。

  “我若这样想过,叫我天打雷劈。”

  师母低下头,忽然笑了。

  我瞪着她。

  “你年轻,没赶上我们家盛况,你师父曾叫我做十二个女学生吃的晚饭,只给我九十分钟。”

  我抬起头来。

  师母感喟,“那些女孩子一下子要糖,一下子要奶,把我当老妈子差遣,一边围着我丈夫谈笑风声,真难受。”

  “所以你离开了他?”

  “还有其他许多原因……”

  有其父必有其女。

  “出去吧,别令她难堪。”

  我与师母推门出去,客厅里已音无一人。

  他们呼啸而散。

  屋里似炸弹炸过,一塌胡涂,也不知这班蝗虫还会不会回来,我默默祈祷。

  师母笑,“希望你有个勤快的佣人。”

  我苦笑。

  “对了,施秀升已把国香的秋季衣物整理出来,你派人去拿吧。”

  师母取过手袋,预备离开这是非地。

  “不是我说,你无法同施秀升比。”她叹一口气。

  师母泼下一盆冰水走了。

  女佣收拾残局之后,要求加三倍薪水。

  我发觉入不敷出才是最大的问题。

  国香签的单子如雪片寄到我名下。

  我已亏空良多,不由我不与她坐下来详谈。

  黄昏她回来,对井井有条的客厅并不觉异样。

  我原谅她,每个大女人背后总得有个小男人作无条件奉献。

  “国香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你要教训我了。”她轻笑。

  我心如黄油遇热,立即融化。

  “我们那本报告已为宾夕法尼亚大学接纳,同事们说值得庆祝。”从不解释的她,这样已算十分婉约。

  我出示帐单。

  国香莫名奇妙。

  我只得开门见山,“看,童装公司、电子显微镜零件代理店、法国餐馆……”

  国香忽然会过意来,“可是钱不够了?”

  你看,多么煞风景,像我们这样的才子佳人,千辛万苦,排除患难才能够在一起,在如此良辰美景,居然不得不讨论起这万恶的题材来。

  “可是,我的收入足够支付这些单子,”国香大惑不解,“一向没有问题。”

  “对了,”我高兴地问,“你的薪酬呢?”

  国香睁大眼睛,做不得声。

  我叹息一声,薪酬仍由施秀升袋袋平安。一向他支配她的收支,现在她人过来了,薪水仍在那边,偏偏我又无力维持国香的开销,多么猥琐。

  欲哭无泪,原应当什么都拍胸膛应承下来才是,于是低下头,干笑数声。

  “你会安排这件事?”我问。

  国香显出为难的神情来。

  过一会儿她说:“孩子们需要开销。”

  再争下去只有更加丑恶,又不能说“看,最多给他一份赡养费”,只得把帐单收起。

  “今日到此为止。”

  国香抬起头来苦笑,“从来没有为开销烦恼过。”

  我说:“以前只有一个家,比较容易控制,现在有两个家。”

  “嗯。”

  两个家有两个男人,施氏不能负担那边,林氏又不能负责这一边,把她放在当中作磨心,施与林同样窝囊。

  我到施家去拿国香的衣服。

  一共三只箱子,由施峰指挥着送出来。

  她吩咐我:“一回去马上挂起来,不然会皱,把她的夏季衣裳送出去干洗,不然明年就不能穿。”

  像支使女佣一样。

  然后蔑视地看着我。

  我简单地说:“你已经输了。”

  “输?”施峰说,“父亲说母亲过年之前便会回来。”

  “你要打赌?”

  “我干嘛要同你赌,你有什么赌注,你不过是我母亲的小玩意!”

  我震惊,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。

  有人咳嗽一声,我抬头。

  施秀升咬着烟斗出来。

  他对女儿说:“施峻,去做功课,这里由我应付。”

  施峻恶狠狠瞪我一眼,转身走开。

  施秀升责备我,“林自明,你好不无聊,上我家来恐吓我的女儿,你根本做不到爱屋及乌,真不明白盛国香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。”

  “你愿意谈话了。”

  “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。”

  “有。”

  “啊?”充满讥讽。

  “譬如说,国香的薪水。”

  施秀升呵呵笑起来,像是早料到有此一着。

  我沉着地说:“请把她收入还给她。”

  施秀升问:“你不觉得两个男人讨论盛国香的薪水,有点奇怪?”

  “我代表她发言。”

  “她有什么话,她自己会对我说,别忘记法律上她是我妻子,我才是合法承继人,我不在,还有施峰施峻。”

  “你霸占了她的宿舍她的薪水。”

  “依你说,应当怎么样?”

  我握紧拳头。

  “应当把一切都双手奉献给你?”施秀升眼中精光突现,“亏你说得出口,难道你从头到尾,没想过要负担盛国香?原来是银样蜡枪头。”

  我蹬蹬蹬退后三步,“无耻。”

  “彼此彼此。”

  完全气馁,脸色灰败地靠在墙上。

  只听见施秀升以十分苦涩的声音说:“你以为你是风流才子,我是浊世恶人,现在看你的了,看你能不能点石成金。”

  我跌坐在椅子里。

  他说下去,“表面看来,盛国香在施家一柱擎天,现在你也明白了吧,她那充满灵魂的外表底下是什么。”

  “国香不容诋毁。”

  “你以为我会恨她?”

  “那么放弃她。”

  “叫她放弃这个家。”

  我悲哀地低下头,我俩完全被动,听由国香摆布。

  忽然两个男人都心平气和。

  “你以为我没有付出代价?”施秀升说,“不是我的牺牲,盛国香不见得有今日之成就。”

  是,他打理一切杂务,好让她专心事业,无后顾之忧。

  “施峰由我一手带大,那时环境甚差,没有保姆,是我一只手抱婴儿,另一只手写剧本苦熬过来,请问你可做得到?”

  男人,男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。

  “盛国香只会周游列国发表演说,林自明,这下子轮到你,”他用手揩揩面孔,“月球背面没有亮光,事事以她为中心,把所有时间用来辅助她吧,并无第二个选择,你认为你熬得了多久。”他忽然提高声音,“送客。”

  他拾起烟斗走进书房。

  脚步略见蹒跚,疲倦得不得了。

  这是将来的我。

  我无言,提着箱子回家。

  林自亮一回来,我们还得找地方搬家。说不定他与海伦已经结了婚。

  茫茫然把箱子提进屋内,已出了一背脊冷汗。

  替她整理衣裳,接听电话,打理家务,集秘书、管家、司机、打杂于一身……猛地发觉,这同一般家庭主妇的职责没有什么不一样。

  但,但我是林自明博士。

  我凄酸地想,寒窗十载呢?

  再也没有自己的时间做工外进修,著书立论,日子久了,一定庸庸碌碌,同施秀升一样,当一份可有可无的差做盛国香的陪衬品。

  门匙一响,国香回来了。

  我转头看她。

  “问题解决了。”她明快地说。

  我意外地看着她,等待进一步的解释。

  她给我一张支票,抬头是林自明,发票人是师父。

  我不相信双眼,“国香,你认为一切问题迎刃而解?”

  “不,但这几个月我不再是你的负债人。”

  “下个月呢?”

  “下个月我要去希腊。”

  “国香,我们要好好谈一谈。”

  “好好好,让我先休息一下,”她叹口气,边脱外衣边笑,“别心急。”

  我没沉住气,趁她淋浴,到师母家,放下支票。

  “第一:”我说,“支票没理由写给我,我可不是施秀升,婆婆妈妈,控制女人的财政。二:她应当管理自己的收支。三:举债度日,毫无长远之计,没有诚意与我一起生活。”

  师母看我一会儿,“你是认真的。”

  “你打赌我是。”我用力拍在桌子上。

  她不出声。

  “这算什么,短暂的偷情?”

  师母反问:“你说是什么,你是当事人。”

  “今夜我会向她求婚。”

  “林自明,你真需要一个两个女儿的家庭?”

  “师母师母师母,告诉我应当怎么做。”

  “可怜的林自明,你烦透了是不是,比起应付可怕的生活问题,斗垮施秀升实在太容易了。”

  师父冷冷地说:“没那么大的头,偏想戴那么大的帽。”

  师母说:“你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,林自明。”

  我鬼叫起来:“是是是,我穷心未尽,色心又起。骂呀,骂垮骂臭我。”

  师母笑,“你看他那惫懒相。”

  “我实在走投无路,我兄弟随时会回来,我与国香没有自己的家。”

  “当初,你并没有想过这些问题。”

  “我以为国香会知道怎么做。”

  “国香又以为你知道怎么做。”

  我抬起头来,“她抱怨我?”

  “她没有,你有。”

  “她说些什么?”

  “什么都没说,林自明,给你做盛国香,排除患难离开十五年的配偶,结果不过是听新伴侣日夜发牢骚,你会怎么想?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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