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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笑什么?”

  “不晓得有多少男人等着我的约会呢。”

  “人是讲质素的。”

  “我立刻来。”

  她的态度全变了。

  牛仔裤、棉布衫,并没有化妆,再也不抛媚眼。

  自己一跤坐在大沙发上,并不挨挨擦擦。

  我塞一罐啤酒在她手中。

  她第一句话便是:“失恋了?”

  我没好气。

  “我同你说过,他们是不会离婚的。十多年来千丝万缕的婚姻关系,怎么一时离得开。”

  我不作声。

  “离婚的人不少,但不会是施氏夫妇。多年来她的钱都在他手中,老施把她照顾周全,她连填表报税都不懂,一心发展事业,不知道厨房在哪里,孩子们入学升学,全由老施负责,他们这家人很奇怪,你发觉没有,男人似女人,女人像男人。”

  我苦笑。

  “老施是很细心的一个人,什么都心中有数,他有他的一套杀着。”

  没想到苏倩丽来帮我分析失败的理由。

  “他早看出你打什么主意。”

  是我手法大过幼稚。

  “现在多好,戏停下来,大家休息三个礼拜。”

  事情就这样结束。

  开了学,我还会与国香见面。看到她,应该怎么应付?苏倩丽是女演员,可向之讨教。

  “你懂得服侍女性?”她问。

  “两个人生活在一起,功夫不分阴性阳性,谁有空谁做。”

  “你会低声伏小,主持家务?”苏苏讪笑。

  “如果我爱她足够,我会。相反来说,如果妻子爱丈夫足够,她也会,家务诚然琐碎可怖,但爱是无惧。”

  苏苏沉默,过一会儿她说:“你讲得很有道理,男人都会死心塌地爱上盛国香,奇怪。”

  我苦苦地笑,“她有她的好处。”

  苏苏张嘴欲语,又忍住。

  “你可是要说,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?”

  她却顾左右而言他,“你们在同一家大学任教。”

  “遇见了,应该怎么办?”

  苏苏笑,“你真可爱,我不明白男人何以喜欢盛国香,但我会明白盛国香何以喜欢你。”

  “回答我。”

  “有好几个做法。”

  “我不想不睬她。”

  “那么上去,握住她的手,默默流泪。”

  “你在开玩笑。”

  “那么若无其事:你好吗,施先生好吗,孩子们好吗,几时吃茶。”

  “太虚伪了。”

  “当她透明,目光射穿她,看她身体挡住的东西。”

  “我做不到。”

  “那么肃静回避。”

  “避不胜避。”

  “换一间学校。”

  我瞪她一眼,“本市有几间大学?”

  她忽然问:“心里舒服一点儿没有?”

  “好多了。”

  “说出来会好一点儿。”

  我即时警惕起来,“什么,谁说过什么,我没说过,都是你说的。”

  苏倩丽站立,双手撑在腰上,笑吟吟地说:“你这个人,不见得是个纯洁无辜的好青年,除了盛国香,谁也别想占到你便宜。”

  那也觉自己太过分,“对不起。”

  她取过手袋,“很难同你做朋友。”

  但我不相信她没有私心。

  “谢谢你来。”

  “有空找我。”

  我没有。

  努力做体力劳动,一到泳池就扑进去,一游就数十个来回,直至筋疲力尽,似浮尸般脸朝下躺水面。

  二十多岁的我自以为经验丰富,攻无不克,战无不胜,笑话,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。

  黄昏跑步,汗流浃背,一公里一公里,无端端跑近玫瑰径,怵然心惊,又跑回头,躲在墙角喘息,一脸的汗,也许是泪。

  一天一天过去,那么爱烹饪与美食的我天天吃面包夹肉松,三餐都是它。小时候一生病大人就给走油肉松过粥,有一份安全感,抓住盛肉松的胖胖玻璃瓶,心中好过一点儿,暗中把它当药。

  盛国香,你总得见我,我不信你生生世世避着我。

  男子汉大丈夫在女儿国堕落起来,竟可到这种凄酸地步。

  人瘦了。

  做梦看到自己瘦成晒干枣子模样,浑身皱摺,一点汁液也没有,皮肤在关节处打转,女孩子看到我,都惊骇到掩脸尖叫,没有人再爱我,我已失去一切。

  惊醒吓出一身汗,又减了磅。

  清晨略见清凉之意,已近八月,时间总要过去,人总会老,不久我也肯定会长满皱纹,想想其实应当看化,今日使人流泪的爱情,他日终会淡出,一切不外是时间作崇。

  林自亮一直没有与我联络,他也没有回来,一定是以为我去了南太平洋蜜运。

  从来没有想得到一个人如想得到盛国香,也没有什么东西令我这样朝思暮想过。

  除出十一岁念初中一时希望参加一个露营会。

  躺在福建马赈席上辗转反侧,席子受压迫发出沙沙响,林自亮抱怨说害他整夜睡不着,我渴望父亲批准我前往,兴奋得不能成眠,一方面又在心中编了对白,务必在小同学面前争足面子,患得患失,足足一个星期,结果费用交上去,却因为我突然发水痘而没去。

  闷闷不乐整个暑假,开了学,小朋友同我诉苦,说一点儿也不好玩,吃得不好,活动受限制,家信都被导师拆开来读过,如有对团体批评的句子,必须改过,并且天大要背《圣经》。

  我听了不但没有如释重负,庆幸没去成,反而更加纳闷,隐约觉得一个好梦就如此破灭,而原本,我打算一辈子怀念这个错过了的露营假期。

  事隔十多年,类似的感觉再一度回来。

  渴望是难挨的一种感觉。

  跑步时控制着自己在附近的空地上走,有女孩子在身边经过,投来友善的微笑,我只觉得茫然,接收不来,是朝我笑吗,我已色衰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日出日落,清晨黄昏,天天问:该好些了吧,该痊愈了吧,乃有种风吹上来都痛彻骨的感觉。

  一日运动完毕,颓然返家,迎面一个女子走过来,活脱脱盛国香模样,身型苗条,皮肤金棕,穿着卡叽裤子,白布衫。

  我顿时心酸,痊愈?无望,眼睛受脑神经恍惚影响,看出去每个女子都像盛国香。

  我别转面孔,掏出锁匙开门。

  “林自明。”

  我转头。

  那女子向我走来。

  是幻觉。

  我都歇斯底里了,想她快想疯,魔由心生,她竟向我走过来,还唤出我的名字。

  我闭上眼睛。

  “林自明。”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。

  睁开眼睛,是她,是真的,盛国香站在我面前。

  一时间作不出任何反应,外表一定很冷淡镇静,内心却如倒翻一壶沸水。

  她说:“我提早回来了。”

  “你去了几天?”

  “六天。”

  不能置信,六天?她计算历法与我这里不一样,我这里春去秋来,花开花落,潮汐涨落,已经无数岁月,流金年华早已逝。

  她简单地说:“我想念你。”

  “国香。”

  我们紧紧拥抱。

  “我尝试过,”她不住地说,“不能控制,我必然是罪人,没有谁会原宥我。”

  很快我们决定不需要什么人的原宥,那些人不是我们,他们不会明白,也毋须了解。

  谁也不保证这是否是一个梦,中国人的梦都是很逼真的,历历在目,然后在最繁华美丽的时候,“啪”一声破灭。

  接着的日子,又似过得太快,像是电影中的快速镜头,难以捕捉,瞬息即变,还没看清楚,已经过去,只知道她终于与我同在。

  我们之间一向对白不多。

  国香自比基尼岛携回一袋僧帽牡蛎,养在我家厨房,她与它们交谈:“……可怜的家伙,你们畸形了知道吗,同类不再认得你们。”

  我假装不关心。

  一日收起她的牡蛎,往街市购回新鲜牡蛎,做炒蛋吃,她十分欣赏,一直说,林自明,你是一个好厨子。没到一会儿,她怀疑起来,用筷子挑升炒蛋观察,忽然跑到厨房去查看。

  接着面青唇白跑出来,“林自明,养着的那碗牡蛎呢?”

  我平静地说:“炒了蛋了。”

  可怜的盛博士手足都凉了,呆若木鸡,像五雷轰顶那样,一动不动。

  不要试练你的上帝,否则阁下会发觉几只变形的海洋软体生物比阁下重要。

  这个蠢蠢的女子做工做得像鬼上身一样,玩笑持续下去,她会中风。

  我站起来,领她到厨房,取出她的宝贝,放她手中,她这才尖叫起来。

  她说她恨我,一个下午不理睬我。

  我心中却无限舒畅,委屈一天比一天锐减,积郁渐去无踪。

  我们自私,幼稚,知错不改,换句话说,举止似不负责任的,快乐的孩童。

  做了太久的成年人,能有机会放肆一下,明知后果严重,吾往矣。

  “施必然洞悉一切了。”

  “他没有提过。”

  我知道这种老谋深算的人,他才不会无端炸起来,他要把整局棋安排妥当才动第一子,即使国香开口要求分手,他还会同她拖好几年,把她整得无比困惑。

  “施此刻不在本市吧?”

  “他转赴夏威夷,去谈生意。”

  这一定也是故意的,不是给我机会,而是纵容国香,令她内疚。

  果然她脸容都黯下来了。

  “他回来的时候,你一定要同他提出分手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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