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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你在做什么?”下一句恐怕是:不是在自杀吧。

  我据实说:“收拾行李。”

  “要不要帮忙?”

  “不要,谢谢。”

  “自明,国香自有难言之隐一一”

  “我与国香诚然是很谈得来的朋友,也只止于此,师母你别听人闲言疯语。”

  语气平和安静,师母胡涂了,我自己也胡涂了。

  “你一个人在家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你兄弟呢?”

  “出门会未婚妻去了。”

  师母更加焦急,“谁照顾你?”

  “我想睡一觉,师母,明天与你通电话。”

  她无法,只得挂上电话。

  我索性将插头拔掉。

  师母是真心的老好人,这个秘密与她共享已经足够,不必再令更多人知道。

  一整个脑子里都只有国香的影子,不知多久才会忘记她晒得金棕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,一出手就重创我,养三两年都未必痊愈,好了也结痂,硬硬地,那一带的神经线已死,毫无知觉。

  巴巴地回来,巴巴地喜欢她,为就为受伤,都是前世注定的吧,否则如何解释。

  昏昏睡去。

  梦中似有大解脱的感觉,有一把声音同自己说:做人太辛苦了,就此安息吧。

  半夜醒了,啤酒是热的,冰块全融掉,一点儿剩余食物都没有。

  浑身被汗浸透,照一照镜子,哪里还有英俊小生的样子,如何去颠倒众生。

  明天才振作吧。

  抑或今天已是明天?看看天色,果然,今天已过,已是深宵一时半。

  天空中一夜的星。

  真不明人们何以把这许多时间精力花在儿女私情上,用来研究别的学问,不知多怡情养性,明日不如买一架望远镜,观察木星上的大红斑。

  国香想必已到了比基尼岛,在同样的星空下,她做些什么,想些什么?

  颓然倒在藤椅上。

  露台下小径有路过情侣喁喁细语,偶然提高声浪,不难听到他们说些什么。

  幼时,林自亮与我最爱探头出去取笑他们,看他们含羞匆匆离去,十分残忍。

  今日,在栀子花下坐着的一对男女却在谈论比较现实的问题。

  男方表示不愿同岳母同住,女方却不肯组织小家庭,家务太吃力而且不讨好。

  男方咕哝,希望请女佣。

  女方大篇道理:女佣工作不彻底,手脚不干净,动不动告假,是非多,且拿腔作势,年年要加薪水……

  我呆呆地做一个旁听人,坐在黑暗中。

  记得从前,最常听得的问题是:你爱我吗。那时她们心态比较浪漫。

  只听得女声哄着伴侣:“此刻多好,有妈妈看家,下班回家,有家常小菜侍候,家里收拾得不知多干净,连盆栽都打理得欣欣向荣,四季衣裳有专人洗熨,你还嫌她?告诉你,她就算什么都不做,光像收租那样向我要钱,也是应该的。”

  男方作不了声。

  我站起来,取过一瓶威士忌,斟了半杯,没有冰没有苏打水,就喝下去。

  酒沿喉咙浇下,我伏到栏杆上,抬高声线,往下面叫:“你爱他吗,嗄,最重要的是,你是否爱他。”

  楼下静默了数分钟,然后听见男女双方齐齐骂:“神经病!”

  我笑。

  这样同心合意,可见是相爱。

  他们匆匆离去,小径恢复宁静。

  我喝净了大半瓶威士忌,空肚子的缘故,很快倒在地上昏醉过去。

  不要清醒,不要知觉,不要痛苦。

  不晓得过了多久,只听得咚咚咚巨响,如捶动大鼓一般,一下一下撞在我太阳穴上,眼皮前一片血红,竭力睁开双眼,原来红日高挂。

  叹息一下,追寻响声来源,只不过是有人敲门。

  爬起身,四肢饿得软绵绵,胃部抽搐,只得默默忍受。

  去打开门,看到师母与两位施小姐站在门口。

  师母吁出口气,“我们路过,顺便上来看看你。”

  心知肚明,她还是不放心。

  我惨笑,“请进来。”

  施峰冷冷地四下打量,眉梢眼角似足国香,叫人心痛。

  施峻到底还小,可爱得多,一跳跳进屋子来,立刻找到新鲜的角落,宾至如归。

  “我替你带来吃的。”师母挽着一只篮子。

  我心酸,吃真是大前提,别的都可以暂且压下。

  师母取出食物,原来是牛肉粗面,原汁原味,茴香八角的美味叫我感动落泪,连忙找出筷子,什么风度尊严情怀都放在一旁,吃了再说。

  师母见我有胃口,也放下心来。

  你看,还不是一样,只堕落了一天,或是两天,我又恢复正常,照样吃喝,照样谈笑。

  为着礼貌,到浴间去洗脸漱口刮胡须,在镜子中看到小施峻好奇地张望。

  我让她坐在藤椅子上看。

  不一会儿,施峰也过来了。

  我注意到她们身上穿着一式的白麻纱裙子,于是问:

  “这么隆重,去哪儿来着?”

  师母说:“主日崇拜。”

  一行三女看着我刮胡须,并不觉得需要回避,在师母眼中,我的地位同施峰施峻也差不多吧?

  用热毛巾敷过脸,精神略佳,问施峰:“母亲有没有打电话回来?”

  施峰镇静地说:“比基尼岛没有设备。”

  我看着师母,师母乃是爱莫能助的样子。

  施峰问:“你的小说到底写得怎么样了?”

  “我在做资料搜集。”

  “最终你会不会把这些资料写成书?”

  施峰一向不肯放过我。

  “来,你随我到书房来,我让你看我已做的功夫。”我牵起她的手,“我不是一个说谎的人。”

  施峰挣脱我的手,不让我握。

  我不与她计较。

  把一个文件夹子取出,“瞧,以本市三年前发生的金融风暴为背景,资料已经有七分齐全。男主角是内陆的知识青年,已经有三个以上的模型人把他们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我,都在录音带中。”

  “女主角是本市财阀的千金小姐,歹角是她同父异母的兄弟,他们的历史都在这里,这里,这里!”我说。

  施峰一点也不受感动,“你几时动笔呢?”

  我泄气皮球似坐下。

  我也不知道。

  一些小说作者说,一些小说作者写,我可能是前者。

  我兑:“你太年轻,你不懂这故事有多伟大,你根本没有读过小说,你母亲只让你们看科学月刊。”

  施峰凝视我,“但谢谢你,你终于放过我母亲。”

  我突兀。

  “是你向父亲打小报告吧?”

  “不,我没有。”

  “我不相信你。”

  “真的没有,我怕他们吵架。”

  我把文件夹子收好。

  “施峰,是你母亲甩掉我。”

  第七章

  她小小面孔上露出讶异的样子来,随即是无限的安慰欣喜,接着她同情地拍拍我手臂,“会过去的。”

  她深爱父母,小小孩童尽一己微弱力量来维护家庭。

  她说:“我并非为自己担心。施峻,你知道,她还小。”

  “是,”我同意,“她就挂住吃。”

  “你太清楚她。”

  真被施峰整得哭笑不得。

  “或许我们可以再成为朋友?”她试探问。

  “你才不需要我这样的朋友。”

  “你除了追我母亲,没有什么不对。”

  “这真是致命伤。”

  “现在你有许多时间可以写作了。”

  我还来不及回答,师母探头进来,“你们谈些什么?”

  我答:“写作。”

  “难以置信。”

  “你们要走了?”

  “已经大半个小时。”

  我感到深深寂寞,但又不能把人家孩子留住。

  最佳办法莫如自己组织一个家庭,不用外求,可惜好的女子大半已是别人的妻子,剩下的一些根本抱独身主义,又有一撮对男人没兴趣。成家,谈何容易。

  我低着头送师母到门口。

  “总有段过渡时期,”师母说,“随时拨电话过来。”

  我问施峰施峻,“我们还可以再玩吗?”

  施峻反问:“最近有什么好故事?我爱听你说的故事。”

  “做够准备功夫我通知你。”

  我好像看到施峰的眼睛朝我眯一眯,恐怕又是自作多情,她很难真正地原谅我。

  我们互道再见。

  又开始重新做人。

  把所有的电掣开着,屋子打扫干净,床铺换过。

  买了许多一百支的灯泡装上,原来顶灯都用六十瓦,林自亮说,请了女朋友到家中坐,灯火通明,会叫她们看到他头顶日渐稀薄的头发,所以用掩眼法,家里有点儿像夜总会。

  如今我看也不必了,俊绝人寰也不管用,林氏兄弟注定要光棍到老。

  又把电话插头插上。

  苏倩丽的声音传到我耳边来。

  我坦坦白白、老老实实地同她说:“你所需要的,是一个优雅的、风趣的调情好手,在你空余的时间与你打情骂俏,减轻工作压力,可惜我不是那样的人,我不懂得玩,我只想结婚生子。”

  苏苏轻笑,“受了打击,也不必消极至斯。”

  我更气馁,好像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事。

  “我来看你。”

  “我没有心情。”

  “做个朋友总可以吧?”

  苏苏像是收敛了那份轻佻。

  “我确需要朋友。”

  “也难怪,虽然在这里土生土长,但一早去念书,根本没有朋友。”

  “好吧,你过来。”

  苏苏只是笑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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