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丹十分感慨,居然还有人记得招莲娜那样娟秀的原名。
吃的是西餐,食物很新鲜,味道却不算十分特别,这是法国菜的通病,但守丹却吃得很多。
她的座位被安排在侯书苓对面,隔着张三公尺的长餐桌。
招莲娜坐他左边,洛某则在右边。
一只长管杯子里的冒气泡饮料,守丹开头以为是汽水,甘香美味,她喝了很多,后来侍者取瓶子来替她斟满,才知道是香槟酒。
侯书苓没有讲话,也没有吃东西,菜上来,又撤下,他只喝酒,一边听罗伦斯洛絮絮向他报告,他的态度十分好,丝毫没有嚣张,对一个傍友亦似洗耳恭听,似一个真正有教养的人。
他的倦意更浓,但努力支撑,早上剃过的胡须此刻又长出青色影子。
罗伦斯洛努力发言,侯书苓唯唯诺诺,不明就里的有,极容易把他俩宾主身份调转。
守丹根本不去理会他们说些什么。
她吃完一客奶油,真想要多一份,侍者经过,她轻声提出要求,侍者答应到厨房去看看。
抬起眼,看到侯书苓笑。
他看到她看他,连忙垂下眼。
守丹越来越纳闷。
终于她听到母亲比较尖的声音:“先夫去世有些日子,本来是个教书先生,收入有限,我有女儿要照顾,开销大,阿洛是知道的,我一向把最好的都奉献给女儿。”停一停,“自己嘛,无所谓。”
守丹不理,自顾自吃银盆上的巧克力,母亲越来越像个九流戏子,对白表情夸张得同剧情脱节,什么时侯演变成这样,叫人伤心。
小小镶金边的白瓷杯里装着咖啡递上来,只有两口容量,守丹只觉排场有趣。
侯书苓非常有耐心地听招莲娜发表伟论。
守丹蓦然发觉母亲是在与人讨价还价。
为什么要开价?当然是做生意买卖,她有什么东西出售?守丹发呆,除了她自己,招莲娜还有什么?
“心扉,照说我是应该脸红的,但是我没有,吃太多苦,对一切已经麻木,恬不知耻,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原谅我,我先原谅了自己。心扉,我发觉生活真是不简单的一回事,而母亲,真是很可怜的一个人。”
“守丹,从现在开始,你要小心看住你的脚步,很抱歉,我只是你的纸上朋友,不能予你实际上的帮助,愧甚,你要照顾自己,心扉。”
侯书苓听完招莲娜诉苦,在罗伦斯洛身边说了几句,洛君又转告招莲娜。
招莲娜不觉异样,守丹已看出苗头不对,侯书苓有话为什么不直接对招莲娜说?
招莲娜不顾三七二十一,已讲出条件来:“我当然希望有一幢完全属于自己的,比较宽大点的公寓,装修家具齐备,以便我们母女安居乐业。”
只见侯书苓点点头。
招莲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,却不忘得寸进尺,“守丹需要一笔学费。”
侯书苓牵牵嘴角。
他傍友连忙对漫天讨价的女人说:“没问题,没问题。”
这回子连招莲娜都诧异了。
运道转了吗,怎么会好到这种地步?
她试探着问:“每个月的开销……”
罗伦斯洛在她耳畔说了一个数目。
自她惊喜的眼神,可知侯氏出手实在丰厚。
招莲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“女佣,司机,当然要有车子,缺一不可。”
罗伦斯洛这番自作主张,“当然,不能叫守丹乘公路车。”
招莲娜发愣,像是一下子中了七次头奖,要伸手拧一拧面颊,才知道不是做梦。
守丹在餐桌的另一头,也实实在在的意外了,母亲这些年来,即使偶有约会,也白赔时间精力衣服鞋袜首饰,这位侯先生待她恁地阔绰。
招莲娜一时间再也想不出她需要些什么,到底是好出身的女人,至今不禁背脊爬满冷汗,茫然不知刚才是怎么开口的。
只听得罗伦斯洛说:“你放心,你所说的,侯先生全部会替你做到。”
招莲娜点点头。
侯书苓实在累了,站起来,朝守丹欠一欠身,便转身离席。
从头到尾,守丹没有听他出过声。
他一走,罗伦斯洛便抱怨:“我的姐姐,你口气怎么似讨债。”
招莲娜赔笑:“我一时忘形,只怕不提出来会忘记,不如先小人后君子。”
洛君揶揄她:“你真打算做君子?那你得谢谢我这个中间人。”
招莲娜叹口气,“阿洛,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,我自会记在心里,这上下,你的场面也做大了,送你一辆汽车,你还要看是什么牌子,是不是?献丑不如藏拙,我还是省省吧。”
这番话似说到他心坎里去,他俯首不语。
招莲娜一时没站起来,她像是累得浑身关节散开,瘫着四肢不愿动,一边在心里盘算刚才可有漏了提什么,结果满意地笑了。
罗伦斯洛说:“过两日我把合同送上来。”
招莲娜一怔,“什么?”
罗伦斯洛笑,“侯家无论做什么,都喜欢一清二楚。”
招莲娜大奇,“合同上怎么说法?”
“你看到了自然明白,大概说侯氏投资一笔资金,分期付款,依时分摊之类。”
招莲娜呆呆地说:“厉害。”
罗伦斯洛叹口气:“自然比我们精明万倍,不然人家怎么会比我们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。”
过半晌,招莲娜说:“走吧。”
这时才想起守丹,“守丹,守丹呢?”
守丹见他俩讲个没完没了,再荡到大堂另一边,发觉门内是间跳舞厅,木条子地板,长窗外是游泳池,波光粼粼,映上树梢。
正站着看风景,忽听到身后有人说:“你来了。”
守丹一怔,这声音她听过,这是上次在阁楼作客时听到的同一种声音。
她转过头来,“你已知道我是谁,但,你又是哪一位呢?”
那人不知站在什么地方,守丹看不见他。
到底是孩子,守丹笑说:“你可是躲在幔子后边?”
她走过去,轻轻掀开丝绒幔子,里面空无一物。
“守丹,守丹。”罗伦斯洛一路唤过来。
“我在这里。”
守丹连忙出去与母亲会合。
一整夜,招莲娜对着女儿,滔滔不绝谈她的计划,忽然之间,她有了将来,干涩的双目有了神采,枯燥脸容重新发亮,守丹累极入睡,她把她推醒,一直讲到天亮。
“你必须进国际学校!”
“就算三分钟路程也叫司机接送!”
“我俩可有机会穿最好的时装了!”
每一句话后边都是惊叹号。
守丹终于歪在一角沉沉睡去。
过一天就由罗伦斯洛把她们带到新家去。
一切都是现成的,什么都像酒店似式式俱备,女佣、司机管招蓬娜叫小姐,看见守丹,也叫小姐。
“心扉,你不知道那种感觉有多怪,午夜梦回,真想回到从前那捉襟见肘的世界里去,但是一想,贫穷也是可怕的,真不知何去何从,况且,要回也回不去了,除非,我毅然出走,但,谁替我交学费呢,我是一只不能自立的寄生虫。”
“守丹,你自此要步步为营,认真小心做人,除了你自己,没有人可以帮助你,我为你目前处境担心。”
守丹看完了信,闷闷不乐。
招莲娜奇道:“你还在与同一个笔友通信?奇怪,同样的信封信纸笔迹,你们见过面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
“好几年了吧?为什么不约她见面,请她到此地来,喝下午茶,邀她参观我们的新家。”
招莲娜摊开双臂,在富丽堂皇的客堂中央打几个转。
家具都镶着金边,仿法国宫庭式样,假壁炉、钢琴,统是招莲娜最喜欢的摆设。还有,小茶几上铺一块碎花台布,一只水晶花瓶里插满干花,乳白色地毯,灰紫窗帘,很像电影布景。
招莲娜对一切满意得不能再满意。
“合同为什么还不送来?”
她愿意签这张合同,最好为期十年,二十年,不不不,最好连下半生都签死给侯书苓。
不止一次,她同守丹说:“他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。”
但是她们只见过他一次。
守丹同于新生说:“我们已搬到比较好的地段去住。”
于新生看她一眼,“可是你更不快乐了。”
用到这个更字,可见在同学眼中,她郁郁寡欢形象深入民间。
于新生说:“或许可以上你家去吃茶。”
隔一会儿,守丹答:“家母脾性很怪。”
于新生便不作声,他们那一帮十多岁的人已经十分懂事,立即闻弦歌而知雅意,知道梁家不好客。
没有人去过梁守丹的家。
于新生问:“那么,要不要到我家来?”
“心扉,他终于单独约会我了,我当时立刻答应下来,事后又后悔,现在我不乏可穿的衣裳,但是,我仍然胆怯,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。”
“守丹,大方一点,自然一点,不会说话不要紧,不要讲太多,记往时刻维持微笑。”
于新生问:“你还在与那位作家通信吗?”
守丹点点头。
于新生诧异:“作家们那么有空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