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可会想念我?”
“当然我会,每个人都会,罗伦斯,我,还有,你母亲。”
守丹不出声。
“这是她住的医院地址以及病房号码,去看看她。”
守丹微微一笑。
“再见守丹。”侯书苓再吻她的额角。
由两名随从伴他离去。
罗伦斯问:“可要我陪你去散散心?”
守丹点点头,心情纵使坏,也还不忘调皮地说:“去偏僻些的地方,免得碰见你那位小姐,引起误会。”
罗伦斯承认:“她不比你同我,她开不起玩笑。”
是的,是有这种女性的,即使活到中年,也还是小公主,稍有不如意,便四处哭诉,没有人宠她不要紧,她们忙着宠自己,坚持永不长大。
守丹衷心祝罗伦斯幸福。
他开车送她到一个小小海滩,她下车去散步,他在车子里等她。
那是一个阴暗的上午,下毛毛雨,守丹拾起沙滩上的小石子,往海浪掷去。
小时候,父亲曾告诉她,关于精卫鸟填海的故事。长大了,才知道童话还不算凄凉,人生中还有许多说不出的磨难。
她站了许久,吸饱了海风,才说:“回家吧。”
那间公寓,也算是她的家了。
在那里,她是主人,没有人会谈淡地跑过来,冷冷地说:“叫你去搓搓内裤。”
守丹取笑自己,真小气,一句话记到现在,并且生生世世不打算忘记。
她回到车内。
罗伦斯看她一眼,“哭过了?”
守丹微笑,“别误会,阿洛,我不是不快乐的。”
“那最好了,现在我打算送你到医院去。”
守丹冷冷地吩咐,“阿洛,我说我要返家。”
阿洛转过头来,“这一固执到底的表演给谁看呢?”
守丹恼道:“阿洛,适可而止!”
阿洛也在气头上,一言不发把她送返市区。
守丹坐在客厅里,一动不动,直到黄昏,累极抬起头,在一面水晶镜内看到自己,不禁吓得跳起来,不知恁地,她在那个光线下,那个角度,那种神情,竟活脱脱似她母亲。
守丹记得那一日母亲辞别父亲返来,就是那个表情,独自坐在沙发上良久,才悄悄说:“守丹,以后天地虽大,只剩下我们两人了。”
守丹用手掩着脸,眼泪自指缝汩汩流出,她踉跄地站起来,开门,叫车子赶到医院去。
核对过病房号码,她轻轻推开门。今日,无论母亲怎样对她,她都决定逆来顺受。
房内光线幽暗,没有动静,守丹悄悄走近。
窄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。
守丹一眼瞥见一张干枯的面孔,便说:“糟糕,走错病房。”
才转身预备静静退出,却听到病人呻吟一声,“谁?”
守丹僵住,那分明是她母亲的声音。
纵使沙哑,守丹还听得出,她曾经爱过这声音,也深深恨过这声音。
那躺在床上,状若骷髅,男女不分的人,便是梁守丹的母亲招蓬娜。
守丹震惊地走近一步。
那声音仍然问:“谁?”
守丹只得开声:“我。”
开了口才吓一跳,她的喉咙像是被沙石撑住了,作不得声,似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呜咽。
招莲娜张大深陷的眼睛,想是想看清楚来人。
但是她的双目已经不中用,忽然之间,她展开一个笑容,那已经是一个不像笑的笑,只见她嘴角十分诡异地朝上弯,整个人像是松弛下来,“百思,是你,百思。”她朝门角凝视。
守丹连忙转过去,没有,黝暗的病房只有她们母女两人,守丹怔怔地瞪着那个角落。
招莲娜的声音忽然转得非常非常轻俏,她伸个懒腰,“百思,我做了一个噩梦,梦中你不辞而别,留下我同丹丹孤苦无依,吓得我……”接着,她伸手拍拍胸膛。
这一连娇俏的动作由一个干瘦的病人做来,十分可怕,但是守丹没有退缩,她一步步走近病床。
招莲娜轻唤:“百思,百思,不要离开我。”
守丹过去叫:“妈妈,妈妈。”
招莲娜听到呼声,转过头来,“丹丹,丹丹,呵,你在我身边。”
“妈妈,我是丹丹。”
“百思,百思,丹丹来了,百思,你来把我们母女接走吧,百思,快快快。”
守丹把身子伏在母亲身上,泪如雨下,“爸爸,爸爸,来接我们,快来接我们一起走。”
在这个时候,守丹忽然听到母亲喉咙咯咯作响,她连忙按铃叫人。
来不及了。
梁百思接走了妻子,撇下了女儿。
第二天,罗伦斯洛疲倦地赶到守丹处向她汇报:“你母亲已经过身。”他不知道守丹去过医院。
守丹神情呆滞。
“你随时可以走了,这里再也没有你的事,一个可怜女人的葬礼,不值得你操心,我们自然会办得妥妥帖帖。”
守丹不出声。
罗伦斯只当她到这个时候还扮冷酷,便说:“梁守丹,我诅咒你的铁石心肠。”
守丹一点表情也没有。
罗伦斯恨恨地说:“若不是为了你,她不必活这么久,你大抵从未想过,她若不是设法养活你,你活不过七岁。”说罢,他痛心地离去。
守丹合上炙热的双目。
脸颊上像是忽然感觉到母亲年轻柔软的嘴唇在亲吻,并且呢喃:丹丹,妈妈的小公主,妈妈的小乖囡。
原本以为干涸的眼泪又落下来。
真是,每个女儿原本都是爸妈的小公主,可惜长大了,总得穿上铁鞋,去走那条可怕的人生路,她,招昭明,她,梁守丹,全不例外,走到哪里是哪里,苍老,疲倦,仍然得憔悴地一步步挨下去。
守丹忽然心中空灵,庆幸母亲已经走完这条路。
第九章
罗伦斯没有来送她上飞机。
“心扉,忽然与那么多人说再见,我真是失落到极点,愁眉不展。”
“守丹,人得到一些,也必定会失去一些,乐观者已学会不去计算失去的东西。”
“心扉,我知道你的意思,至少我有于新生陪我,我的运气不算差了。”
“守丹,你简直是个幸运女。”
“心扉,我知道,我母亲那一代的牺牲成全了我们这一代,虽然她的牺牲不是为了我,而是为生活。”
生活中不可能没有不愉快的事情。
于氏夫妇前来看于新生。
于太太十分婉转地说:“你姨父说你已有固定女友。”
于新生很高兴,“今晚就请她出来。”
于太太一见小伙子眼睛发亮,心中有数,这位小姐是真命天子。
她微笑:“叫什么名字?”
“妈,你见过她,她就是梁守丹。”
于太太一震,又遇上了,可见真是注定的事。
于先生连忙向老妻递一个眼色,暗示她噤声,转头对儿子说:“今晚见。”
待于新生一走开,于先生就说:“千万不要发表你的意见,不值得为一个女孩子得罪新生,他俩未必白头偕老。”
于太太沉默了一会儿,才问丈夫:“记不记得新生刚出世的情形?”
“怎么忘得了,两公斤多,皮包骨的一个小东西。”
于太太怀缅:“我住的病房编号五三一,每早到医院育婴室领他出来喂奶,喊号码:五三一,护士推出小小育娶箱,我便如获至宝带他回房,轻轻抱在怀中,泪流满面。”轻叹一声。
于先生微微笑。
“记得回家后多么手忙脚乱吗?”
“没齿难忘,我在一星期内瘦了三公斤,”于先生犹有余怖,“好不容易有得睡,他一哭,又惊醒,真正梦中不知身为父,一晌贪欢,谁,这是谁家的幼婴。一凝神,才想起是自己的新生儿,连忙跳起来。”
于太太也笑,过半晌,她说:“那么,为什么连他交什么朋友都不能管了呢。”
于先生拍拍老妻的肩膀,“因为他已经长大成人,太太,我同你开头不是讲好的吗,只要新生开开心心,健健康康,他不必成为高材生,也不必扬万立名,随他喜欢做什么都可以。”
“是,他已经满足了我们的期望。”
“那么,还有什么遗憾呢?今晚高高兴兴去吃饭吧。”
守丹可不知道于先生如此开通,她一听新生说到这个约会,心便沉下去。
她说:“伯母不大喜欢我。”
“胡说。”
守丹笑笑,“今晚我要等一个重要的长途电话。”
“守丹,你这个借口太差。”
“新生,伯母真的不喜欢我。”
新生诧异,“即使是,又何妨,你又不打算与她结婚。况且,我不相信你俩的关系恶劣到不能同桌吃饭的地步。”
守丹早知道会有这一天。
于新生果然来强人所难了,换了是侯书苓或是罗伦斯洛,一定不会那样做,但于新生是真实世界的人,那里有的是繁文缛节。
“七点钟来接你。”
他已经是她的主人了。
守丹无奈,只得出席。
“心扉,于伯母一双眼睛比从前更锐利了,一分钟内把我自头到脚打量一遍,几乎连我内衣颜色都掀了出来,然后虚假地笑着请我坐,问我这些日子可好,学生生活可适合我。”
于伯母问的还不止这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