芳好失笑,“是吗,我完全不知道。”
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微笑。
芳好轻轻说:“有没有地方可以吃一碗粥,我肚子饿了。”
他拉开车门上车。
小小粥店竟然满座,他们需站一边稍等,他很健谈,把身世简约地告诉她。
“两年前自上海南下,花整年学习粤语,进夜校恶补英语会话,今年五月顺利考进理工夜间部读纺织,朋友介绍我做模特儿赚些外快。”
他们在小圆桌坐下来。
他替她叫了及第粥。
很久没吃这个了,芳好记得这碗有着优雅名字的杂锦粥内有鱿鱼丝及猪肝,味道鲜美。
吃完了,他掏出钞票付账。
芳好被他这个动作吓一大跳,她是老板,又是大姐,次次消费都是由她付账或签单,不知多少西装笔挺的男人享用过她的茶饭,忽然一个陌生年轻人掏腰包请她,真叫她不知所措。
只见李童微笑,“我们可以走了。”
芳好点点头。
他掏出名片给她,“叶小姐,有工作的话找我。”
“一定。”
她驾车回家。
家里电话响得像要掉下来。
“芳好,我被你锁在办公室里,走不出来!”
“别担心,天快亮了,就有同事来上班,会放你出来。”
“芳好,我告你遗弃。”
“是吗,有这样的罪名?遗弃如需负责,家父应判刑一百年。”
“你不来救我?”
芳好实在疲累,刚才又受了惊吓,她顺手把电话放下,回房休息。
第二天李亮佳第一个回到公司,看到方有贺一脸胡须渣坐在大堂看清晨新闻,倒是吃一惊。
方有贺对亮佳诉苦,一边喝她做的咖啡及带上来的甜圈饼一边愁眉百结抱怨。
他说:“……一辈子没像现在这样苦:前任走得影踪全无,现任对我若即若离,唉,真孤苦。”
亮佳忍笑忍得不知多辛苦。
他到八点多才走。
这时芳好也回来了。
“方有贺刚离去,昨夜他在休息室睡着了,没人叫醒他。”
芳好说:“你自己不醒觉,谁会来唤醒你。”
“他自觉年老色衰,女人不再爱他。”
“亮佳,让泳洋看看,有无职位给这个李童。”芳好把名片交给她。
亮佳坐下来,用手托着脸,像是有点累。
她是著名小钢炮,从无倦容,芳好有点疑心。
“亮佳,你可要去验身?”
“好端端验什么?”
“亮佳,也许你已怀孕。”
“啐,哪有这么快。”她腼腆愉快地笑。
芳好知亮佳心中有数。
她轻轻说:“妈妈要抱外孙了。”不知怎地,声音有点唏嘘。
那一边,方有贺懒洋洋回到公司,秘书来通知他,郭先生一早在等你。
他连忙走进会客室。
“小郭,等了很久?抱歉。”
“不要紧,才五分钟,有贺,找到伏小姐了。”
他展示一叠彩色照片。
有贺急不及待地接过欣赏。
照片中伏贞贞穿着淡黄色剪毛貂鼠大衣,秀发如云,架着大墨镜,仍似一颗明星。
她身边有一个衣著考究的中年男子。
“这人是谁?”
“一名美籍退休商人。”
“他照顾她?”
“伏小姐其实毋需人照顾,他对她很好,时时陪伴她。”
“她身体如何?”
“据目击人士说,伏小姐无怀孕徵状。”
“啊。”
半晌,小郭问:“可需要与她联络?”
方有贺摇摇头,“大家重头开始。”
“伏小姐一定考虑得很清楚。”
方有贺低下头。
小郭像是知道他心事,拍拍他肩膀,似安慰他。
他站起来告辞。
这时,林泳洋走进来,脸上有种惊疑的神色。
“什么事?”
泳洋掩上门,“叶芳好的蝴蝶不保。”
“好端端怎么会出纰漏?”
“这件事得重头说起,当日叶无敌离家出走,已将名下股权出售套现,无敌大股东里有一位朱先生,一向默默同情支持叶氏母女。”
“是,我也听说过这个老朱先生。”
“老朱先生上周病逝。”
“哟。”
“他子孙对无敌及蝴蝶的生意毫无兴趣,已初步接触叶太太,想把公司出售。”
方有贺震惊,“这消息你从何得来?”
“由亮佳告诉我,她亲耳听见朱先生后人与叶太太商洽。”
“这事芳好可知道?”
“不,大小姐蒙在鼓里。”
“叶太太没有与大女商量?”
泳洋颓然,“我也不明白,此事应当第一个徵询叶芳好意见才是。”
方有贺抬起头想一想,我明白了。
“想到什么?”
“叶太太已经决心将公司出售。”
林泳洋张大嘴,“大小姐要失望了。”
“这不是一门赚钱的生意。”
林泳洋问:“谁说生意一定要赚钱?”
“泳洋,杀头的生意有人做,蚀本的生意无人做。”
“蝴蝶并不亏本。”
“我们手上并无蝴蝶的账目,但是路人皆知,无敌总公司需要大刀阔斧改革。”
“大小姐会逐步实践。”
“没有机会了。”
第八章
他们在谈论这件大事,那一边,叶家也为这件事争论,听到改革两字,叶太太捧着热茶冷笑一声。
“放弃出售?”
亮佳趋前一步,“正是,叶太太,公司一日比一日起色,假以时日,一定会有成绩。”
“多久?”叶太太叹口气,“十年,八载?芳好还有多少青春岁月?我读杂志,看到妙龄金发女跑到非洲研究黑猩猩生态,一去三十年,返来时已经白发苍苍,这是干什么?”
亮佳辩说:“蝴蝶是芳好的心血——”
叶太太十分顽固地摆摆手,“蝴蝶是叶芳好的黑猩猩?不必了,一个女子最终要结婚生子,我纵容她等于害了她,树高千丈,叶落归根,将来她会明白,黑猩猩不能伴她一生,我是为她好,免她孤苦地独困终老。”
亮佳跌坐在沙发里。
原来芳好的倔强固执遗传自母亲。
亮佳犹自挣扎,“芳好会伤心。”
“芳好为工作劳神劳力,做得骨瘦如柴,正好趁蝴蝶结束陪我坐船游地中海,出售所得,做适当投资,年息收入比蝴蝶营利还高,我将赠予芳好当嫁妆。”
亮佳呆坐着,再也不敢作声。
叶太太吁出一口气,“叫芳好来见我。”
亮佳心中不舒服,突然觉得酸气上涌,忍不住呕吐。
叶太太立刻叫佣人取热毛巾来,她欢喜地说:“亮佳,恭喜你。”
亮佳顿足,明明是个慈母,好心做坏事。
“亮佳,你要注意身体,我替你炖些补品送过去,看过医生没有,多久了,是男是女?”
她一脸慈祥,握着亮佳的手殷殷垂询,亮佳更为芳好难过。
看情形一点转寰的余地也没有了。
叶太太吩咐:“把章律师以及陆会计师也请来。”
一边唤人取过一双平跟鞋,叫亮佳换上。
亮佳一背脊冷汗去打电话。
芳好很快来了,一进门从亮佳灰败脸色中似已得到讯息。
她朝好姐妹点点头。
这时,律师与会计师也同时出现。
他们一起走进书房关上门。
女佣同亮佳说:“李小姐,太太请你回去休息。”
亮佳摇摇头,“我想吃红枣粥。”
女佣笑,“我替你去准备,用压力锅,十五分钟就好。”
这时门铃一响,泳洋进来,“叶太太说你不舒服,叫我来陪你回家。”
亮佳心酸,“嘘,芳好在里边。”
“向她宣布出售蝴蝶?”
“完全没有徵询她的意见。”亮佳落泪。
泳洋暗呼不妙,连亮佳的反应都这样激烈,由此可知这个打击对芳好实在非同小可。
书房里鸦雀无声,外间什么也听不到,母女间假使有争执,也没有人提高声音。
还来不及吃红枣粥,书房门已经打开。
叶芳好第一个走出来。
这时,林泳洋才明白妻子一向钦佩大小姐的原因,只见她处变不惊,神色自若,完全接受事实。
芳好经过他们,拍拍亮住手背,像是调过头来安慰她。
芳好静静走出叶家。
司机在门口等她。
芳好上车,吩咐他把车子驶返公司。
她仰起头,闭上双眼,吁出一口气,这时,她已觉得眼前金星乱冒,耳畔嗡嗡响。
芳好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,实在不能相信,凶手是她生母。
少年时已被父亲出卖过一次,今日又自觉被母亲出卖。
芳好对人完全失去信心。
她受了重伤,外表犹自要维持镇定。
她在车中不住吁气,司机有点担心,在倒后镜裏看她几次。
回到公司,芳好独自呆坐在办公室内,一直到太阳下山。
秘书来叫她:“叶小姐,我们下班了。”
她抬起头来,“呵,我也该走了。”
一站起来,只觉胸口作闷,芳好想,也难怪,整天没吃东西。如果要吐,得快快到洗手间去,以免弄脏办公室。
她匆匆走到门口,已经支持不住,呕吐起来,她急急用手帕接住,一看,发怔,这鲜红色像血似的是什么,又觉嘴角有腥气,用手一抹,一掌血。
芳好魂飞魄散,她吐血!
双腿一软,她跪倒在地。
这时,刚好亮佳赶到,把她扶在怀中。
芳好略为放心,她张开嘴巴想说话,已经渐渐失去知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