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来过了?这花,啊,原来如此。噫,是好消息/
祖斐低下头,“为什么要这样高兴,值得吗,不幼稚吗?”
“啐,得快活时且快活,谁有空将每一样事都深入研究。”
“说得也是。”
“把你在办公室里的潇洒手段施展一两分出来,包管受用不尽。”
“那怎么同。”
沈培没好气地白她一眼。
祖斐问:“你认不认得作家?”
“写文章的作家?”
祖斐点点头。
“业余的认识好几位,在报上都有专栏框框。”
“专业写作,你看怎么样?”
沈培灵光一闪,“靳先生是作家?”
“是/
“收入不大稳定吧?”沈培也很不肯定。
“性情会不会与众不同?”
“你说呢?”
“我觉得他不错。”
“那就行了,这就是经济独立的好处,不必担心生活,择友范围宽阔。”
祖斐不出声,凭直觉看得出靳怀刚的环境不错,社会繁荣,文人的生活恐怕不会差到哪里去。
但沈培没信心,“祖斐,先做朋友再说,彼此了解清楚未迟,你已不是十六七八岁,要为未来打算。”
祖斐微笑地看她一眼,“多亏你逆耳的忠言,否则我明日就出去与靳先生同居。”
沈培气结,“同你这种人做朋友,刻骨铭心,没齿难忘。”
“噫,外头有许多烂头蟀,吃你一碗面即时报你知遇之恩:你的人最好,你的屁最香,切莫迟疑,快去结交。”
沈培站起来,“方祖斐,我看你现时即可出院,你一点事都没有,大姐白操心一场。”
“沈培,沈培,”祖斐拉住她,“你看不得我一点高兴嘛?”
“姐姐,你不能把快乐寄托在我的痛苦上呀。”
祖斐握着她的手边笑边摇。
沈培静了一会儿,“也罢,只要你喜欢,同居就同居。”
祖斐说:“谣言就是这样来的,沈培都说方祖斐已与人同居。”
“不,应该是‘方祖斐已与名作家共赋同居之好’。”
祖斐问:“哪个名作家?”
沈培吐吐舌头,“真正名牌没有几个,倪匡是其中之一。”
“要死快哉,越说越不像话。”祖斐大笑。
“谁叫他们是名人,姓名不得不给人家嚼舌根。”
祖斐说:“我不能再笑了,你请回吧。”
“明天我不行,后天下午来接你出院。”
“再见。”
走到房门口,沈培又转头,“祖斐,本市没有姓靳的名作家。”
“也许人家用笔名。”
沈培沉吟,“我去打听打听。”
“沈培,不用了。”
沈培看她一眼,“我明白。”
祖斐看着她离去。
是非太多,流言甚劲,万万不能靠一双耳朵误信人言,要靠双眼观察。
第二天,祖斐用手接了一点点水,洒向那盆铃兰。
花香渐浓,小小蓓蕾光洁精致,像假的一样。
真可悲,太好了就似假的,真的非有暇疵不可。
医生检查过后,说几句使祖斐宽心的话。
祖斐也愿意相信这已是不幸中之大幸。
中午时分,祖斐看起历史小说来,十分着迷,心想不知靳怀刚写的是何等样的作品。
相由心生,那样的人,无论如何不会写出猥琐的文字来吧?
“妈妈。”祖斐一呆。
谁叫妈妈?她苦笑,别开玩笑。
转过头,看到房门口站着一个小小人儿,刚学会走路模样,伸展两只胖胖手臂平衡身体,看着房内人笑,一边叫妈妈。
“哎呀,”祖斐蹲下来,“你怎么流浪到这里来,我不是你的妈妈。”
小孩一步一步谨慎地朝她走来。
祖斐紧张极了,如何应付呢?干脆诈癫纳福,一把拥在怀中算了。
这时她听见有人呼叫:“宝宝,宝宝。”
那孩儿听见,迟疑一下,停住脚步,身体晃两晃,转身,又向走廊走去,动作机械化,祖斐看在眼内,大笑起来。
他的真母亲抱起他,朝祖斐歉意地点点头,离去。
这就是小说家笔下所谓偶遇了。祖斐惆怅地想,她与婴儿的缘分,止于此。
“祖斐。”
“噫,你好。”
靳怀刚穿着一套藏青色西装,雪白衬衫,精神奕奕。
这正是祖斐最喜欢的两种颜色。
较早些时候,祖斐热爱换新装,大包大包买回来,天天不同款式。
结果一日她听见母亲同亲戚说:“祖斐穿那么多衣服,最好看最神气还是那套校服。”
之后她思想便有点搞通,一日比一日更走近整洁庄重的作风。
“今日精神好得多。”
祖斐停下神来,“靳先生倒是抽得出空来。”
他微笑。
“真没想到小小几个花蕾便能制造一室清香。”
靳怀刚答:“我们那里盛产白色香花。”
祖斐抬起眼睛,“你们那里?”
“啊。”他一怔,“是。”
“靳先生是华侨吧?”
他点点头。
写作、种花、阅读,多么悠闲高雅的生活,祖斐任由想像力不切实际地飞到老远老远。
“没想到你喜欢花,改日我再替你带来。”
祖斐笑,“我还以为今日会有缘一睹大作。”
靳怀刚想一想,看着祖斐说:“只怕你一看拙作会吓一跳。”
他说得有点认真,祖斐不禁担起心来,他到底写什么?
幸亏他又说下去:“我比较专长写报告性文字,甚为枯燥。”
“不是写小说吗?”
“小说也有很多种。”
“爱情小说?”
靳怀刚笑,“当然,小说中少不了这个元素,”
“我一直佩服搞创作的人。”
靳怀刚又笑,“不外是一份职业罢了,不过我们那里的社会风气较你们更重视艺术。”
祖斐听在耳中,颇有同感,“本市颇有急功近利作风,艺术家地位不高,你们那里当然不同。”她假设他来自北美洲。
靳怀刚转变话题,“看我带来什么。”
“什么?”
他提起公事包,打开来,像变戏法似地取出葡萄酒与水果沙津。
祖斐正中下怀,启然毫无顾忌地吞一口涎沫。
她心中大惑不解,食物固然鲜美吸引,但还不是主因。她觉得靳怀刚叫她松弛开怀,她可以放心率意而为,她不用防他、怕他、忌他,他不会笑她。
女性的第六感一向可靠,就在这一刹那,祖斐对他又增一分好感。
他还备有杯子,开了瓶塞,斟出酒来,递给祖斐。
祖斐轻轻啜一口,那葡萄酒滑入她喉咙,香甜醉,使她惊为天酒。
不禁失声,“这是什么酒,国色天香。”
靳怀刚笑,“祖斐,没想到你是刘伶。”
“再给我一点,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买,我抬两箱到周国瑾家去,下个月就升职。”
靳怀刚再替她斟半杯,“不能多喝。”
祖斐发觉酒瓶上商标纸已经撕下。
“这是什么地方产品?”
靳怀刚答:“我也是刚刚收到。”
“我不相信加州那帕谷有这样子的酒。”
靳怀刚只是笑。
祖斐又品尝一口,觉得只有传说中仙子喝的花蜜才配有这种滋味。
同靳怀刚做朋友仿佛有百利而无一弊。
“谢谢你。”祖斐说。
“为什么这样客气呢,否则要朋友来干什么呢?”
祖斐许久没有结交朋友。她所认识的人,全是办公室里的同事,一起做事,一起娱乐,惨过结婚;靳怀刚像是一口新鲜空气。
他替她把食物放在茶几的抽屉里,祖斐知道他要告辞了,异常不舍得,心中吃惊,这往往是劫数的开始,对任何事任何人发生眷恋爱慕都不是好事,星星之火,可以燎原,若不小心处理,恐怕不可收拾。
祖斐定一定神。
靳怀刚说:“不走护士又要来赶。”
祖斐微笑着目送他出去。
她走到浴室,看到镜子里的她。
头发如胶如漆,早该好好搓洗。面色苍白,双眼无神,衣冠不整,拖拖拉拉。她颓然坐下,偏偏在这种情形下认识靳怀刚,怎么给他一个好印象呢,以后再打扮都于事无补。
祖斐消极地拿起小说,埋头看下去。
她喜欢看小说,时常选读光明面的故事,她向往真善美,故意回避详尽描述人类兽行的作品,以免胸口作闷。
本来这间白色病房足以使她度日如年,但因为靳某的缘故,祖斐倒不觉得闷。
这不是一段平凡的邂逅,靳怀刚可供发掘之处甚多,祖斐对他非常非常有兴趣。
看护进来的时候,发觉祖斐已经睡着,一本书落在地上,她替她拾起书,掩上门离去。
睡了三日,也睡足了,祖斐清晨起床,到处溜达。
医院里的阿妈推着手车经过,隔层上密密麻麻放着一只只洗净的玻璃奶瓶,矮矮胖胖,瓶身碰瓶身,一路上发出铮铮响声;另一只篮子里盛满橡皮瓶嘴。阿妈喜气洋洋地将车子往育婴间推去。诚然,她的确正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任务。
医院中最愉快是这层楼,但祖斐觉得它是伤心地。
医生十分满意她的情况,待会计室开门,祖斐去办了出院手续。
她拨电话给沈培,秘书答:“沈小姐出外开会。”
这倒是意外,“沈小姐几时走的,什么时候回来?”
“明天上午才回公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