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晚上,丹青镇静地问母亲:“有见过胡世真吗?”
葛晓佳看她一眼,不敢立刻作答,沉吟一会儿,旁敲侧击地反问:“不再恨他了吗?”
“恨,怎么不恨,但是除了恨他,我还得生活。”
葛晓佳松口气,丹青看通看透了。
过一会儿,她答:“见过。”
“他悲伤若绝,抑或照原意同顾自由小姐结婚?”
葛晓佳沉默。
“告诉我,母亲,我自信受得起任何打击。”
“两者都有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他无限哀伤,但同时决定带顾小姐回巴黎结婚。”
丹青不怒反笑。
“他要求见你,我认为不适合,没有答应他。”葛晓佳停一停,“说真的,丹青,生活是这样的累,漫无目的,也许娟子只想早点永息——”
丹青打断她,“母亲,我不准你这么想。”
葛晓佳怔怔苦笑。
丹青说:“情况不是好转了吗,章先生呢?”
“我们仍处于‘先生贵姓,到哪里玩多’的阶段。”
“假以时日,你们会得熟稔。”
“但在我们这种年龄,就是觉得疲倦。”
丹青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开导母亲。
“你打算如何处理娟子咖啡室?”
“毕业回来,我亲自打理它,把它改为一个沙龙,让文艺工作者在那里聚集。”“娟子会赞成这个主意,那么,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吧。”
母女俩的行李都收拾好了。
丹青只得一件手提行李,她母亲不胜烦恼,频频说“难怪英女皇伊利莎白二世出外旅行,连水都带着走”不过也不简单了,足足三只箱子。
丹青佩服母亲,经过这么多磨难,仍然孜孜不倦,会不会是嘴头上埋怨诉苦唠叨,帮她发泄内心诸般痛苦,平衡了心理。
反而娟子阿姨,从来不宣泄情绪,更加难以化解心结。
“两件睡袍,怎么穿十六天?真象逃难。”葛晓佳还在喃喃自语。
也好,不能怪社会,不能怨命运,拿睡袍来出气。
丹青懂了,她看到许多从前没有看到的底蕴。
她约了乔立山在娟子咖啡室见面。
她做咖啡给他喝。
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,也在这间咖啡室。
丹青说:“我知道你要写一本六十年代背景的小说。”
乔立山扬起眉毛,“你怎么猜到的?”
“记得那几箱旧画报吗,你说那些资料有用。”
乔立山笑一笑,默认。
“那么你应该听一听六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曲子。”
“好呀。”
丹青将娟子珍藏的四十五转小唱片取出来,放在唱盘上,一把嘹亮天真的女声这样子唱:“看,看我的心如一本打开的书,我,爱,没有人,除你。”乔立山记忆中从没听过这支歌,他呆住了,旋律与歌词都单纯到令人不置信的地步,二十多年前,少年人是这样谈恋爱的?
这本小说还怎么写,他无法模拟当时年轻人的心态及价值观。
丹青说:“还有呢。”
她换上另一张唱片,歌词说:“每一时,每一刻,我都会记得今日,你用最温柔的姿态,爱我及吻我,虽然你或会离开我,在我心你将永留,每一时每一刻,我都会记得今日。”
丹青摇摇头。
乔立山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。
丹青收起唱片,“我不怪你,所以你说,母亲那一代多难做人,她们小时候对感情的看法拘泥若此,到了八十年代,风气剧转,不能适应,也不稀奇。”乔立山点点头。
丹青低低的说:“娟子阿姨,就没能转得过来。”
乔立山连忙岔开话题,“我还是量量力写今日的故事算了。”
“要不,就扯到二十年代去,略有差池,也没有人会来挑剔你,彼时出生的人,即使在世,也已经老得只眼开只眼闭,随得你胡吹。”
乔立山忍不住笑,“你来写,你深谙写作之道。”
丹青点点头,“你最爱打趣我。”
乔立山说:“笑人,也被笑,苦中作乐。”
丹青抬起头,“三年后我回来,会把娟子咖啡店打理得蒸蒸日上,承继阿姨的事业,你要看我的话,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。”
乔立山一怔。
丹青接住说:“放心,我知道你不是胡世真,”停一停,“我们才不会作空白的允诺,费时失事。”
乔立山放下一颗心。
丹青解嘲地说:“你可以带你的妻子或女友来,无任欢迎。”
乔立山凝视她,“如果我仍然独身,你的丈夫或男友会否赶我出门?”
无论怎样,季娟子的故事不会重演。
丹青低下头,忽然听得乔立山咳嗽一声。
她抬起头来,看见胡世真推门进来。
丹青一惊,手一松,打碎了杯子,丹青没料到自己会这样怕胡世真。
她怔怔的瞪着他,胡世真又长回了胡髭,形容憔悴,消瘦许多,但一双眼睛,幽幽发光,如一只野兽。
终于,丹青沉着应付:“你还没有走?”
胡世真声音极之沙哑,“刚才……我恍惚看到她进来。”
丹青与乔立山都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。
丹青说:“你看错了。”
“不,我似看到她推门进来,所以尾随,她很年轻,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打扮,白裙子,红鞋儿……丹青,请她下来。”他恳求。
丹青与乔立山震惊之余,维持缄默。
过一会儿,丹青说:“我没有这个本事,我请不到她。”
“但是我明明看见她。”胡世真喃喃地说。
“你看错了。”丹青再说一遍。
胡世真颓然跌坐在椅子里。
丹青要赶他走,被乔立山按住。
胡世真喘息着,丹青这时才嗅到他一身酒味。
顾自由跟着来了,她去扶起他,一边说:“再不去飞机场,就赶不上了。”她看到丹青,有点手足无措,不知说什么才好。
丹青说:“你赢了,还不快带走你的奖品。”
顾自由拖着胡世真出去。
过了很久,乔立山才问丹青:“你必需要那么说。”
丹青反问:“为什么不,我才不要讲风度讲修养,我爱一个人,会让他知道,恨一个人,也让他知道,如今,我也懂得更含蓄,但是何必委屈?”
乔立山沉默一会儿,回答:“我想你是对的。”
“谢谢你,方渡飞。”
丹青关上咖啡室内所有水电煤气总掣。
乔立山忽然问:“你有没见过她?”
丹青答:“没有。”想一想,很遗憾地再说一次:“没有。”
乔立山说:“我们走吧。”
他们刚想离开,有一对年轻男女推门进来,“有没有冰茶?”
那女孩子一脸阳光,满面笑容,象是初夏的阮丹青。
丹青呆了数秒种才能回答:“我们已经不做生意了。”
女孩不以为忤,对男伴说:“我们到街头去,那里也有一家。”
两人跳跳蹦蹦的离开。
丹青终于把玻璃门锁上。
她问乔立山:“她会不会回来?”
“我不认为会。”他温和的回答。
他送丹青回家,一路上把未来一年的计划告诉她。首先,他会与艾老会合,师傅将介绍一间出版社给他,让他尝试用英语写作。谈得拢的话,未来一年他什么地方都不用去,经理人会把他锁在黑牢里叫他写。
条件不合的话,他会继续写中文小说,熟能生巧,会得比较空闲,可抽空探访丹青。
丹青问:“方渡飞真的会来看我?”
“会,他同乔立山一起来。”
丹青想笑,无奈心怀重压,就是笑不出来。
他们交换了地址。
过了这个夏天,丹青想,各散东西。
只有她父亲似一只猫,抛在本市,动弹不得,因为要养妻活儿。
丹青莞尔,令周南南小姐觉得心灰意冷的,可能是阮志东对女儿钟爱远胜她所得到的。
这解释了老式女人隔一段时间便添一个孩子的用心。不是用来缚住丈夫,而是令第三者知难而退。
乔立山送小丹到门口,“我不进去了,记住明天晚上八点,我来接你去跳舞。”丹青点点头。
葛晓佳看到女儿怅惘的表情,便叹口气说:“准大学生,无论丢不丢得下,这里的事已经与你无关,你非得开始新生活不可了。”
“他会记得我吗?”
“谁?还没分手,就怕忘记。”
“乔立山,他会忘记我吗?”
“让他去担心这个问题,你比他年轻,较他容易忘记过去。”
“母亲,有没有办法把回忆过滤,不愉快的统统遗忘,甜蜜的全体留下。”葛晓佳说:“要道行很深才做得到,我还在修练。”
丹青倒在床上,双臂枕在脑后。
“你想忘记什么?”葛晓佳问。
“想忘记你同父亲已经分手,想忘记娟子阿姨的悲剧,想忘记有四年功课在前面等着我。”
葛晓佳不语,轻轻一下一下拍着丹青的大腿,良久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丹青喃喃说:“可以猜想,年纪越大,想忘记的事越多,将来说不定最想忘记事业上的挫折,感情上的失意,也许有一天,最好忘记自己姓甚名谁,一了百了。”“好了。”葛晓佳制止女儿,只怕丹青越说越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