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再隔两个月吧。”
在邮局排队寄掉信件,他带女儿去添置冬衣。
雅正注意女儿打扮,曾经这样说:“我在当然没问题,我不在会有点头痛,你陪她到常去的时装店,不要等减价,否则尺寸颜色不齐全,请女店员代为配搭,记住藏青与白是最好的颜色。”
可是此刻纪元坚持要买一件鲜红长大衣,而店员又非常怂恿。
育台只得轻轻同女儿说:“妈妈去世三年内最好不要穿红色。”
纪元立刻扔下红衣,羞愧地说:“我竟忘了。”
由此可知,只要放时间下去,一切都会淡忘。
纪元吃惊地问:“我怎么会忘记?”
“没有关系,我们挑这件深紫色的好了。”
“不不不,我不要大衣好了。”
“纪元,不要怪自己,妈妈最希望你忘记。”
“我是无意的。”纪元落下泪来。
可是记忆自有它自己的生命,骤来骤去,忽明忽灭,非我们心身可控制。
“听爸爸话,高高兴兴。”
正在此际,有人叫纪元,父女抬头,看到黄主文站在跟前,这小男孩有点似纪元的守护天使,李育台对他有异常好感。
纪元一见他,擦干眼泪,高高兴兴地与他坐下聊天。
育台对店员说;“要深紫色那件。”
其实紫色也还是荤色,不过育台知道雅正不会计较,雅正甚至不介意他们父女齐齐穿红色。
取过大衣,他看到黄女士站在他对面。
他笑笑说:“又碰见了。”
她很大方地答:“大家都对这几个地方有兴趣。”
“未请教大名。”
“我叫黄仲苓。”她并无伸出手来握。
李育台报上他的姓名,然后说:“孩子们好似很谈得来。”
“这叫作缘分。”
育台颔首,“是,合与不合的原因实在太多,不如索性笼统称之曰缘分。”
黄仲苓微笑,那种悠然的神情的确有点像雅正。
“你们在旅行吧?”
她想一想,“可以这么说,不过,这也是我们的日常生活,我们从不在同一地方停留多过三个月。”
育台听了十分意外,他没想到世上竟有同道中人,“你是在逃避什么吗?”他冒昧地问。
“不。”
“你是在追寻什么吗?”
“也不。
“噫,一次又一次环游全球只是你的兴致。”
黄仲苓笑笑,“可以那样说。”
李育台立刻道:“我愿意跟你学习。”
育台黯然,“这一年来她始终未能专心向学,已被校方记过多次,让她暂时离开学校,稍减厌恶之心,也是好的。”
“她把悲忿的心情发泄在同学与功课上了。”
育台讶异,“你很了解?”
黄仲苓答:“我也有孩子。”
“那么,相约不如偶遇,我们一起午餐。”
两家四口好似熟朋友一样。
午餐黄仲苓只叫了一客芦荀沙拉。
育台问:“你茹素?”
她点点头。
雅正亦是素食者,她最喜欢吃朝鲜蓟。
“主文说,纪元的母亲是谢雅正。”
育台不由得问:“你听过她?”
“久闻大名,我有她所有的摄影集,非常欣赏。”
育台很觉宽慰,“那多好。”
“她是非常有成就的一位艺术家,不过兼职妻子及母亲,家人不易察觉她受欢迎的程度。”
“她从来不提。”
“也许,她根本不在意。”
育台忽然笑了,他记起来,有时纪元真正顽皮,雅正也会诉苦:“妈妈是个有成绩的摄影师,妈妈不必坐家里干受气。”
她知道她有名气,她只是不把那一切带到家里来。
笑容收敛,育台叹口气。
黄仲苓看在眼内,“生活中少了她,一定很凄苦。”
育台低下头,“不足为外人道,非笔墨可以形容。”
“我们可以觉察到你的失落。”
“这一年来我都未能投入工作及生活,所以带着纪元出来散散心。”
“有没有好一点?”
“有机会见到不同的朋友,与他们谈谈,得益匪浅。”他并无正面回答。
“明天我们到波士顿,将会停留一段日子,主文要写功课。”
“能够把地址给我吗?”
黄仲苓给他小小一张卡片。
育台珍藏起来。
“你要是不介意,纪元可以来我家住。”
育台笑,“我同女儿形影不离,你们可以爱屋及乌吗?”
黄仲苓也笑,“我们有两间客房。”
可是育台并无意去打扰他人。
早上起来碰见了,总得问一声好,人前人后,不住道谢,脸上要挂住一个合理客套的微笑……这是干什么呢,这比上班还累。
老陈说过,在外国居住,最累之处是入乡随俗,逢人要笑要问声好,开头蛮好玩,一年后累得贼死,连忙搬到华人聚居地,名正言顺黑口黑面做人。
各地风俗不同,无事自笑,在华人来说,算是苦差。
纪元问:“我们会到黄主文家去吗?”
“有机会可以去他家喝下午茶。”
“他邀请我去住。”
“将来再说吧。”
纪元恍然若失。
李育台老是觉得不甘心,“你们到底谈些什么?”
“昨天我们谈到母亲的名气。”
“谁的母亲?”
“先是谈到主文的妈妈。”
“黄仲苓是个名人吗?”李育台一无所知。
纪元忽然笑了。
“有什么好笑?”
“是主文说的:‘有人不看书就是不看书,你同他讲《红楼梦》他也不知道,可是但凡喜欢看书的,大抵都听过黄仲苓这个作家的名字。”
李育台气结,“当然我知道《红楼梦》。”
纪元仍在笑。
李育台感慨,已经有自己的朋友了,并且奉朋友之言为金科玉律,前来嘲笑老父。
女儿迟早要长大成人飞出去。
这也是他的盼望,女儿有事业有家庭,忙得不可开交,一星期才与他通一次电话,节日才前来相会……
他才不要纪元牺牲所有来与他长相厮守。
“黄主文还说什么?”
“他说:我俩的母亲都是社会知名的艺术家。”
“那很好。”
“所以我们有共同话题。”
“你觉得两个母亲有无相似处?”
纪元想了一想,“两个人都很静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两个人都颇为富有。”
纪元的观察力不错,世上赚得到钱的艺术家是极罕有的。
“可是,”她说,“我觉得我的妈妈长得比较美。”
半晌李育台才说:“睡吧。”
那一夜,纽约街上照例警车鸣鸣,育台忽然想带着女儿到宁静的小镇去居住一段日子。
第二天醒了,纪元穿上新大衣与父亲拎着行李出门。
电话铃响。
育台说:“别去听。”
“也许是黄主文。”
“有聚必有散,送君千里,终需一别,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。”
纪元沉默,掩上大门。
第四章
他们到佛罗里达去住了三天酒店。
纪元落落寡欢,胃口欠佳,也不大睡得着,成日在沙滩上皱着眉头,太商业化的旅游区不适合她,这孩子可是自小便有性格的人。
再说,她可能有点累了。
“我们在一个地方住上一阵如何?”
“也好,我想做插班生。”
“那么,到温哥华吧。”她名正言顺地拿着加拿大护照。
“那处的老师如何?”
“有的好有的不好。”
“答了等于没答。”
“我说的是实话。”
就那样决定了。
温埠来接飞机的妹妹与妹夫说:“哗,父女骨瘦如柴。”
这是实况。
李育台带纪元到几间学校去兜了一个圈。
他同女儿说:“取易不取难。”
“哪一家易,哪一家难?”
“看看运气缘分。”
父女俩都吊儿郎当。
育台的妹妹妹夫可急了,妹妹育源把哥拉到一角,“孩子总得上学。”
“你又没有孩子,你怎么知道?”育台含笑。
“育台,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,社会有一定的准则需要遵守。”
“是吗,社会又有什么好处给我?我伤心若绝,社会帮到我吗?”
妹妹瞪着他,“这叫作愤世嫉俗。”
育源说得很正确,这不错是育台此刻心态写照。
“索性安顿下来,把纪元放在这里上学,我立刻托人替她到最好的私校去找空位。”
育台还是笑,“纪元在此,你问她可愿意。”
“她是个小孩,当然由你替她做主。”
“不,”育台摇头,“小孩也是人,应有人权,该尊重她的意愿。”
“大人也是为她好。”
“不,通常大人只是为大人好,我只想纪元快乐,记住,是她的快乐,不是我的快乐。”
育源没好气,“你任由纪元胡作妄为?”
“我不担心,我们李家并无不羁的遗传因子。”
育源吁出一口气,“你把纪元交给我照顾,你自己继续流浪吧。”
育台微笑,“我死后一定交予你。”
“育台,怎么讲起这种话来。”育源啼笑皆非。
育台转变话题:“说说你吧,几时生孩子?”
“我与夏长志早已决定不要孩子。”
育台想一想,“也是好的。”
“你与雅正一直支持我。”
“不是支持,是尊重人家的意愿——生一个来玩玩,孩子有什么好玩?那是一个独立的生命,凡是生命都有生老病死,苦多乐少,你若真爱他,负起所有责任,他还有少少抵偿,否则不如像贤伉俪那样,轻松自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