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庭芳小说 > 如何说再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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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安慰他:“雅正不希望看到这样,育台,她生前怎么说?”

  李育台仰起头,“你说得对,阿旭,我过一阵子会好的。”

  那天黄昏下班,他把纪元接到舅舅舅母家。

  谢中之教授是雅正的哥哥。

  谢太太一见纪元,立刻把她延入书房,开着音乐,与她细谈。

  谢中之斟一杯啤酒给妹夫,“育台,你看上去可怕极了,脸色苍白,瘦削如骷髅,西装与领带统共不配色,雅正会怎么想?”

  “昨日下午我梦见她,这还是她第一次入梦来。”

  谢教授欷嘘不语。

  “她为我们担心得哭泣,在那个时候,纪元也梦见她,可见她也放不下我们。”

  “育台,她已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安息。”

  李育台沉默。

  “或许,你愿意把纪元放在我这里寄宿。”

  “永不,余生她会跟着我。”

  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壮年男子如此伤心偏激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。

  何况他还带着一个更加伤心更加孤僻的小女儿。

  这时小纪元自书房出来。

  谢教授看着她,“听说你要去渡假?”

  那孩子如此板着脸回答她舅舅:“我只想与我爸爸在一起。”

  “你可要与嘉敏嘉华表姐一起过暑假?”

  纪元口气如大人:“不,我与她们没有共同兴趣。”

  “舅舅可以帮你做什么?”

  “可否叫妈妈回来。”

  在场的大人叹息。

  谢教授终于同妹夫说:“我不赞成辍学渡假。”

  “中之,你的观点何其世俗。”

  “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世界里。”

  “你不必提醒我。”

  “可是,”谢教授说下去,“人有权追求快乐。”

  李育台笑了,“我知道你会支持我。”

  “小纪元同她母亲小时候似一个印子。”谢教授感喟。

  李育台答:“我早发觉了,笑的时候,嘴角先朝下弯一弯,然后才往上扬,活脱脱是一个小小谢雅正。”

  谢教授抬起头,“我应该祝你再度找到幸福。”

  “我不会再去费时寻找那个,你不如祝我与纪元好好存活。”

  “我很肯定你们会克服困难。”

  谢太太这时在一边说:“可是育台你也得多吃点,太瘦不好看。”

  “父女的头发也该理了。”

  “是的,多谢贤伉俪关心。”

  父女离开了谢家,不约而同松口气。

  “唏,”纪元说,“舅母越来越噜嗦,她与嘉敏嘉华两姐妹专管些琐碎事,像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,什么窗帘配哪张沙发,累死人。”

  李育台同女儿说:“你母亲从来不那样。”

  纪元完全认同,“是,妈妈至大方不过。”

  父女忽然搂着笑起来。

  从此就是他俩相依为命了,李育台感慨,直到纪元成年,组织她自己的家庭,那时,他这个孤老头子已经尽了责任,随时可以息劳归主。

  他决定逐步实现他渡假的计划。

  那天回到家中,伍和平在等他。

  他意外,“和平,你已经下班了?”

  “我知道,出版社把摄影集样版送到公司来,我猜你会想第一时间看到它。”

  “呵,”李育台丢下外套,“在哪里?”

  伍和平自手提袋取出那本样版书。

  李育台双手有点颤抖,他接过那本书,黑白封面正是他的女儿李纪元,那是一年前的照片,小女孩大大的双目透露出无奈,摄影集的名字叫如何说再见,右下角是小小的一个名字:谢雅正。

  李育台闭上双眼。

  伍和平温和地说:“印刷非常精美,编排大方雅致,说明动人,出版社负责人陈先生说,谢女士会觉得满意。”

  李育台连忙说:“是,是。”

  “摄影集里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张照片,每一张都感动我,这是一个母亲可以送给女儿的最佳礼物。”

  李育台说:“如果她还在生,就不需要这种礼物。”

  伍和平还想说什么,纪元走过来。

  “呵,这是妈妈过去一年替我拍摄的照片。”她接过摄影集去看。

  伍和平说:“我走了。”

  这次,李育台送和平到楼下。

  他这样说:“下班找些娱乐,看个戏吃个饭,照我所知,公司里的王志学及吴秉熹等人都想约会你。”

  和平微笑,半晌才说:“我与他们并无共同兴趣。”

  李育台嗤一声笑出来。

  和平意外地看着他。

  “这话是我女儿的口头禅。”

  伍和平一怔,过一会儿才说:“我已经二十一岁了。”缓缓转身离去。

  李育台回到家,独自轻轻翻阅摄影集。

  如何说再见。

  那是职业摄影师谢雅正告别生命的心理历程实录。

  她自知只余一年生命,在医生断症之后,做出准备,向这个世界告别。

  她的心境出乎意外的平和,有时候,甚至不是不愉快的。

  她带着她的摄影机,亲昵地摄录她双眼所见最后映象:她的伴侣、她的女儿、她的亲友、她相熟的肉食店与时装店、她最常去的图书馆,她养的盆栽、金鱼及一缸蚂蚁,她喜欢吃的食物糖果……都到了道别的时候,无限依依。

  她并没有悲愤不平之心。

  有一张照片,自女儿房间窗口摄出去,一弯新月,窗纱拂动,一只旧玩具熊扔在窗台上,说明是“纪元是我最好的药疗”。

  时期是去年六月尾,那时,雅正的头发因电疗已经掉得七七八八。

  她对丈夫说:“如果我烦恼,你一定急躁,那么,纪元必然彷徨。”

  一个疗程四个月,丝毫不见起色,肿瘤长得更大。

  谢雅正八岁丧母,对母亲的记忆微之又微,想起母亲,觉得空虚,伤感,现在眼看同样的事要发生在纪元身上,十分欷嘘。

  “我将送一本摄影集给她。”

  与出版社商量,负责人一口应允,他们名下有谢雅正五本摄影集,统统赚钱,这一本题材虽然悲怆,也决定一试。

  谢雅正立刻开始工作。

  在序中,她这样写:“爱女纪元,原本,我打算看着你成长、完成学业、到社会工作、恋爱、结婚、生子,原本,我计划与你一起聊天、喝茶、旅游、与你共渡欢笑及落泪的时光,在你犹疑跌倒之际扶持你,凭我的经验给你忠告,可是,现在事与愿违,我将提早离开你,不过,我想你知道,我会在世界的另一角落看着你,我们彼此仍然相爱。”

  李育台读完之后,心境反而平静了,他轻轻合上那本册子,走到露台去。

  每一天看一页,一年看毕全书,第二年从头再看。

  这是给他们父女最温馨的礼物。

  李育台抬起头,天空上一轮明月。

  有小小的手在他背后抱住他,那是纪元。

  “还记得妈妈与我们一起观赏日月星辰吗?”

  纪元答:“我在三岁时已经摔破一具天文望远镜。”

  李育台抚摸胸口,他的一颗心已经破碎,他深深知道,日后,天大的喜事也不会带来真正的欢乐。

  这个月亮,也并非往日那个月亮。

  接着一个星期,李育台办妥手头上的工作,正式向公司告假。

  陈旭明是万分不愿意,“这下子累惨了我。”

  “才不会,谁没有谁不行。”

  “老兄,那你就太小觑自己了。”

  “也许我会回来。”李育台笑。

  “咄!”老陈赌气,“一个月不见你人,再回头也不要你。”

  李育台微笑,“我一直希望有女人那样威胁我。”

  “每到一站都留下你的电话。”

  “我没有站,我甚至没有目的地,我将与纪元漫游地球表面,去到哪里是哪里。”

  陈旭明挥舞双手,“滚出去。”

  李育台的兴致却很高,一边吩咐伍和平办事一边岔开话题:“我们可能到澳洲去,一则看大堡礁,二则看鸭嘴兽,你可知道它是世上惟一卵生的哺乳动物?”

  伍和平有点生气,“不,我不知道,你刚才说到帐单问题——”

  “对,”李育台接下去,“信用卡公司会把帐单寄到此地来,请交老陈支付所有费用。”

  “要不要预定飞机票及酒店?”

  “不用,我们走到哪里是哪里,因为,鸭嘴兽是哺乳动物中最原始的群类,同时说明哺乳动物的祖先由古老爬行动物演化而来。”

  伍和平瞪着他,“你认为纪元有足够力气跑天下吗?”

  李育台抬起头,“我会租车,她不必真的运用双腿。”

  和平责问:“她错过的功课会补得回来吗?”

  李育台说:“也许会影响到她学业,不过,我一直都不认为李家会有人拿诺贝尔奖,没问题。”

  这时陈旭明出房来拿文件,听见此话,忿然道:“和平,你还同他瞎缠,他都失心疯了。”

  李育台忽然拍一下手,“哈哈哈,讲得真好,我可不就是失心疯!”

  取过外套,走出写字楼。

  老陈追上去,“育台,育台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
  李育台转过头去,“老陈,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,”叹口气,“故此走开一阵也是好的。”

  他的伙伴低下头,“玩得开心点。”

  “我会回来的。”

  “我等你。”

  李育台笑,“别人听到了会怎么想,对,吴景辉——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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