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纪元尚未放学?”
“有别的学习班。”
佣人端出下午茶来,只得两个大人聊天。
“纪元在学校有得益吗?”
李育台坦白地说:“我不知道她能在学校学到多少,那视乎各人吸收程度,不过,至少每天固定有班同龄孩子陪着她说说笑笑,这点比较重要。”
“可是,主文不喜欢课室生活。”
“他是否有过比较坏的经验呢?”
“他觉得同学们幼稚,老师们偏心无聊。”
育台动容,这就十分偏激了。
“我替他转过许多学校,他都不喜欢,故在家教他,明年要升中学了,成绩不差,可是比较寂寞。”
“我想,还是得鼓励他参与群居生活。”
黄仲苓笑笑,那种淡淡无奈有时也可以在雅正脸上找到,不过,见面的次数多了,李育台发觉雅正比较暖,她则比较客气。
育台放下茶杯,“可以参观作家的书房吗?”
黄仲苓有点意外,不过随即很大方地说:“设备简陋,请勿见笑。”
那真的是一间很普通的书房,两只书架子,一张不大不小的书桌,一叠纸,几支笔。
育台大为诧异,“小说就在这里写出来?”
黄仲苓笑了,“不然还怎么样?”
“都没有工具,连电脑也无。”大表意外。
黄仲苓仍然笑。
“写过几部书?”
黄仲苓微笑道:“我们出去坐。”
李育台这才觉得不好意思,“造次了,我并非小说读者。”
“没关系,”她不以为忤,“各人兴趣不一样。”
话题似乎到此为止了。
上门来之前,如果做过调查,翻阅过几本黄著,又还熟络些,可是,这又好像是侵犯他人隐私了。
育台站起来告辞。
黄仲苓并没有留客。
育台搭讪说:“下次,说不定会在火奴鲁鲁碰头。”
黄仲苓笑笑,“也许是悉尼。”
他在等电梯的时候,黄主文送出来。
那男孩子把一本书交给我,“这是纪元托我代买的世界新地图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他好似还有话要说,隔一刻终于问李育台:“也许,我也应该回到学校去?”
李育台点点头,“是,每天起来,有个目标,而且,你母亲也可以有自己的时间,出去逛个街见见朋友之类,你说多好。”
“我不喜欢学校。”
“生活中有许多事不为我们所喜,举个例,其实没有人喜欢工作,可是人人还不是孜孜不倦地做工升职。”
黄主文笑了。
“再试一试。”李育台鼓励,“也许今年看法不一样,也许这一间学校与老师有所不同。”
黄主文笑,“谢谢你。”
“不,我们谢谢你才真。”
李育台打道回府。
纪元见到父亲,问道:“黄主文怎么样?”
“人家很失望。”
“你有无见到他收集的铅兵?他说有千多枚,天天摆不同的阵打仗。”
“没有,我没有进他房去。”
“那多可惜。”
就此打住,再也不提黄主文。
育源在书房查资料帮纪元做功课,一心一意宠坏她。
“明日有示范课:每个学生带一件鲜活儿回课室讲解。”
“纪元该带什么?”
“她要带母亲给她的摄影集。”
育台立刻反对:“那太煽情了,也太私人了。”
“可是纪元主意已定。”
“我们不能叫她改变主意吗?”
“我想没有必要,让她当众把思母之情倾诉出来也是心理上一种治疗。”
“在课室里倾诉适合吗?”
“无所谓啦,你们又不打算久留。”
李育台长长吁出一口气。
“下一站是何处?”
“大溪地?”育台亦带着询问的口气。
“那处已十分商业化,你不会喜欢的。”
“那么我们乘船往阿拉斯加看鲸鱼去。”
“你心境若是平安,在家也可以处之泰然。”
“我年轻时一直想到里奥热内卢,或是坦畿亚。”
“找个成年游伴,把纪元交给我。”
“不如叫夏长志陪我。”
“你敢。”
晚上,他看着纪元的脸,“你好像长胖了一点。”
纪元摸着面孔,“一定是这边的牛奶,姑姑每天均逼我喝三杯。”
“我也希望有人逼我做这个做那个。”
纪元笑了。
“你喜欢姑姑家?”
“这里没有妈妈的记忆,可以从头开始。”
纪元好似已经比父亲智慧了。
育台穿上外套。
育源讶异问:“往何处去?”
“野游。”
“呵,是吗,晚些回来好好享受。”
育台驾着妹夫的跑车到市区酒吧区。
这时真希望老陈在身边,像从前,在工作上受了气,两人一间间酒吧喝过去,直到酩酊。
他从来不与雅正提及事业上的烦恼,免得她担心。女人与小孩必须受到保护。
女人与小孩……
育台揉揉眼。
他坐在酒吧前,呆木地听酒保与客人聊天,深夜与凌晨,他的意志力最薄弱,最不知该何去何从。
这时,有人问他:“你一个人?”
他转过头去,只见一棕发蓝眼的妙龄女子坐到他身边来。
李育台颔首,“请你喝一杯。”他希望与人攀谈。
“谢谢你,我也是一个人。”
李育台问:“这么晚还留恋酒吧?”
“喝完这杯就走,”女子笑笑,“明日要早起。”
“你做什么职业?”
那女子笑一笑,“幼稚园老师。”
李育台讶异了。
“也是人,不是放了学犹自与将塌下的伦敦桥及老麦当劳的农场一起过活。”
李育台说:“幼稚园工作使我困惑,你们是怎么样教会小孩一到一百,A到Z?那是迹近无望的艰苦工程。”
女子笑,“的确是一种惨淡的营生。”
“很喜欢小孩吧?”
“你可有子女?”
李育台表情柔和起来,“有一名女儿。”
“我有两名。”
李育台意外问:“谁在家中照顾孩子?”
“我丈夫是一名失业音乐家。”她感喟。
李育台怪同情她,旧时在中国,有一种职业叫奶妈,也是这样,必须丢下家中的亲生儿去替东家带孩子,现在这个洋女的情况也相同。
“他知道你在这里吗?”
“他以为我在开家长会。”
李育台不语。
他就是最怕妻女会沦落在这种地步,所以拼了老命死做,多年来雅正可以把她的兴趣发扬光大,多多少少是因为家庭经济稳健的缘故。
“每天早上八时半到学校去替别人照顾孩子,上下午两班,到四时多才能回到家中看到自己的女儿,认真苦闷,那些条件好的孩子多数骄纵顽劣,有时颇讨厌他们。”
“有无考虑转行?”
她诧异,“你不知本国失业率是多少?”
李育台搔搔头皮,“男人在家呆久了,净是带孩子煮饭洗衣服也不大好。”
女子长叹一声。
“再来一杯?”
“为什么不,谢谢。”
李育台温和地说:“喝完这杯好走了,天下没有这么晚不散的家长会。”
女子苦笑,“你想他会在乎吗?”
“他当然在乎。”
“真的?”
“真的,坏时间总会过去,人生有起有落。”
女子看着他,“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一个好人。”
“我们中国人说,百步之内,必有芳草。”
“你又为什么在这里?”
“我妻子因病去世,这一年内,我老是失眠,故出来散心。”
“呵多么不幸。”
李育台抬起头,“人生千疮百孔,每个人总有大大小小不如意之处,总得努力靠自身挨过。”
那年轻的女子问:“世上有快乐吗?”
“有,你那些学生不是很快乐吗?”
那女子干了杯,再道谢,取过外套,转身走了。
酒吧间真是社会缩影,什么样的人都有,那满身酒气的幼儿班教师回到家中,是否会引起一场大吵,抑或,男人已经气馁,但求三餐饭可以开出来,已不予计较?
那是另一家人的故事了。
李育台放下酒杯,离开酒吧。
跑了那么久,根本没见过真正快乐的人。
雅正在世之际,李家三口,倒是真正开心的。
李育台打道回府。
夏长志把私家路的灯全开了来等他。
他们对他好,他不是不感激,但是他心中始终空虚,不是他们的好意可以填补。
他把车停在车房内算数,开门进屋。
先去看看纪元。
多年习惯晚回家也要看看熟睡的宝贝女儿,只见她埋头憩睡,手指含在嘴内,啜吸得嗒嗒有声,这个饱受打击老气横秋的孩子,睡着了也就还是个孩子。
可怜的纪元,失去了母亲,从前,她最普通一个动作一句说话都会引起妈妈啧啧称奇,现在这个终身忠实影迷已离她而去。
至今,李育台还无奈地不信这是个事实。
这事是怎么发生的?
病发、救治、死亡,都似在刹那间发生,最终留下他们父女。
转头,看到育源披着睡抱惺松地问:“回来了?”
他坦白对妹妹说:“这样麻烦你,真不是办法,我这就带着纪元走。”
“到哪里去?”育源说,“孩子终日流离浪荡不是办法,你,你也会累。”
“我们可以到尼斯去落脚。”
“你整个假设都不切实际,我真担心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