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氏与助手,曼勒三号比她先到,看见她,礼貌地站起来。
他们沉默了一会儿。
元之只顾欣赏风景,并无挂虑。
原氏开口:“元之,你相信缘分吗?”
元之微笑:“我相信缘分即机会率。”
原氏也笑,“那么,拿到曼勒令符的机会率是非常低的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“所以,你同我们有缘分。”
元之颔首,“绝对可以这么说。”
原氏说:“告诉我,什么叫作小宇宙。”
元之愕然,“我还以为你会向我解释这项手术。”
“正确来说,那不是一项手术。”
关元之说:“有人告诉我,在这里,你们会给我新的躯壳。”
“是,但是你的思想会从此游离,成为元神,亦是小宇宙。”
元之缄默。
“你会成为别人,再世为人。”
元之抬起头,看着蓝天白云。
过一刻元之低下头,“我别无选择。”
原氏微笑,“曼勒已比从前进步,你不是没有选择的。”
元之看着原医生。
“在七十二小时内,你如果不喜欢那具躯壳的历史,小宇宙可以转移到另外一个身体上去。”
元之的精神来了,“直到我喜欢为止?”
“不,”原医生笑,“只得三次机会。”
“呵,那已经十分慷慨了。”
原氏高兴她是合理的、知足的人。
关元之手持令牌,即使需索无穷,曼勒诸人也得满足她。
关元之注视原氏,“原先生,你因何迟疑?”
原氏笑,“被你看出来了。”
他的助手答:“我们以前做过该项手术。”
“有何不妥?”
原氏与助手交换一个眼色,齐齐确定关元之是一个十分聪敏的女子。
助手答:“手术后我们发觉你的小宇宙会受到干扰。”
关元之大惑不解,“什么样的干扰?”
“你借用的躯壳原来亦有思想,必有若干思维残留体内,有时足以影响你的小宇宙。”
关元之抬起头想一会儿,“你的意思是,手术后我也许要与另一个人同时生活在一具躯壳内。”
原氏尴尬,“是,你用字比较浅易。”
“说得简单点,大家明白。”关元之笑笑。
助手又向原医生投过去一眼,这女孩子头脑清醒,思路分明,实在不可多得。
只听得她叹口气说:“你们是想告诉我,以后我很难百分百做回自己,我明白,多年在针药的折磨下,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。”
原氏同情地说:“你会得到解脱。”
助手笑笑,“长话短说,第一个对小宇宙有利的躯壳,叫江香贞。”
关元之动容,“多么美丽的名字。”
“来,让我们去看看她的资料。”
一行三人来到资料室。
江香贞,二十六岁,机械工程科硕士,在她父亲的建筑公司内任职,健康、美貌、好动。
关元之忍不住问:“她怎么会到这里?”
曼勒三号笑,“问得好。”
原医生解答:“她由另一家实验所转来。”
三号喷喷有烦言,“我们也不要提到别人的名字了,免得被人误会,曼勒瞧不起人,总而言之,有人以为他们也能做小宇宙手术,结果出了纰漏,病人江香贞的小宇宙并未能顺利进入另一具躯壳,他们一急,便把江香贞往这里送,原医生是热心人,便把江香贞存放在此。”
关元之恍然大悟,可是接着又生出好几个疑点。
“她既然健美,为何要转移小宇宙?”元之间。
三号含蓄地答:“记录上显示,江香贞不喜欢自己。”
哗,身体如衣服,不喜欢即可换过?
江香贞女士显然换出祸来了。
美元之又问:“她父亲可知道她的下落?真会担心死。”
原氏笑笑,没想到元之那么富有同情心。
“他只道女儿在外国度假。”三号答。
原医生说:“元之,现在你也许明白,这并非一项十全十美的手术。”
元之反问:“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人与事吗?”
“有,”原医生答,“所有健康的新生儿均十全十美,毫无瑕疵。”
元之想一想,“你说得对!原先生。”
“元之,假如你不介意我多问,你的背景如何?”
“我?”元之感喟,“我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孤儿,你们放心,没有人会为我的生死存亡担心,我自幼在育婴院长大,并无亲人。”
三号几乎要冲口而出,既然如此,你自何处得到曼勒令符?
他们没有问,规矩是规矩,规矩是客人不说,员工不得询问。
不能欺侮客人是毫无机心的年轻女子。
三号只是客气的搭讪:“你有没有要好的朋友?”
“有一位女同学,叫梁云,比较谈得来。”
“小宇宙转移后,可打算与她相认?”
元之有点惆怅,“如果不方便的话,也只得牺牲了,能够活下来才是大前提。”
三号听了,为之恻然。
原医生此时已断定关元之是个可爱的女孩。
他们在稍后看到了江香贞。
元之慨叹,“她长得那么好看,还不满足,真是奇怪。”
原医生说:“元之,如果你有充分的心理准备,手术随时可以进行。”
元之抚摸自己双臂,有点恋恋不舍。
她忽然轻轻吟道:“这瘦弱的身体是谁的错,亲爱的母亲你告诉我。”
这是一首著名的白话诗的头两句,原医生亦曾读过。
“好好休息,随时与我们联络。”
元之点点头,由三号伴同,回到客房去。
元之轻轻躺在床上,这具不健全的身体很多时候令她至为痛苦,她一直天真的想,假使有人代替就好了,不不,那样吃苦,怎么好意思连累别人?
她又想脱离躯壳飞出去,灵魂像一只鹰那样,自由自在,一点牵绊也无,与风在一起,畅快地遨游天空。
现在她的愿望几可达到。
兴奋过后,平静下来,又有点迟疑。
她刚才看过江香贞的身躯,高大、硕健、完整、五官非常标致,一双浓眉展示她是一个有性格的女子,她关元之,能够驾驭这样的一具躯壳吗?
能不能要求参观别的身体?
算不算过分?
关元之要求与曼勒三号通话。
元之嚅嚅地说:“原先生说,我可以有选择。”
三号非常聪明,即时明白了,它说:“我了解你,你不是赛车手,性能太高的车子,对你无用。”
元之有点尴尬,连忙答:“是,是。”
“但是元之,你必须令小宇宙做出适应,那毕竟是别人的身体,无论是谁,都不是你。”
元之又答:“是,是。”
“别担心,身躯渐渐亦会适应你,很快你们就会两为一体,喏,有点像结婚,开头时各归各,痛苦之至,慢慢就顺天应命了,真正合不来的话,才考虑分开,原医生会帮你。”
元之啼笑皆非,这机械人怎地幽默。
“只要是健康的身体,一切好商量,你说是不是?”
元之只得不住地说:“是,是。”
“元之,你好好休息。”
元之只得按熄通话器。
她并没有瞒住曼勒研究所什么,她的确是个孤儿,在育婴院长大,身子一直不好,十五岁那年,断出她有白血病,当时她升了高中,成绩优异,本来一心想早日出身,独立,在社会上有一番作为,同医生谈过之后,一下子打入冰窖,惨不可言。
到底年轻,性情豁达,渐渐承认事实,一次又一次重复疗程,痛苦当儿只有同学梁云来安慰她。
梁云的家人反对这过分的热忱,白血病虽不会传染,医院里难保没有其它细菌,梁云很艰难才能出来一趟。
元之每日盼梁云来说话,有时眼巴巴自日出盼到日落。
她忽然想到施比受有福,与其等人来陪她,不如她主动去陪人。
元之向院方申请做义工。
她身子时好时坏,时好时去为人服务,时坏时由人为她服务。
医院六楼的病房全部留给重要人物,元之很少去到那层楼,想象中要人大抵不愁寂寞,即使孤独,也一定有办法解决。
一日偶尔走过六楼,听见唤人铃震天价响。
两位当值护理人员却如听而不闻。
并且藉词说:“哟,六0七有事,我去走一趟。”
另一位说:“我去看看六一八。”
元之莞尔,不问可知,按铃者是个极之疙瘩,无中生有,故此已经神憎鬼厌的病人。
铃声仍然不绝。
总得有人去看看,万一有什么事呢。
元之推开房门,人还没有进去,迎面有一样东西飞着袭来。
元之身手敏捷,一手抓住“哗,血滴子。”她说。
病人咭一声笑出来。
那是一个白头白须的老翁,看样子没有一百岁,也已经有九十岁。
元之把那只飞来的花瓶顺手放好,便与老人攀谈起来。
“你是谁?”
“我叫关元之,你又是谁?”
“你不知我是谁?”
元之摇摇头。
“好极了,我是无名氏。”老人十分兴奋。
元之当然听说过返老还童这回事。
这时老人的私家护士前来报到,被老人挥出去,“你有趣,你,陪我。”他指着关元之那样说。
就如此,小元之与老人成为朋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