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之这个时候刚把车子驶进幽雅的郊外茶座,到这里,不由得熄了引擎问:“你说什么?”
三号奇问:“你没听清楚?做回你自己,做回老好人关元之。”
元之一惊:“可是我已不在这世界上了。”
三号这时发觉后座的幼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。
“元之,你看,她好像会听我们说话。”
元之笑,“她是小小人,自然会听人话。”
三号大吃一惊,“她会不会把我们的秘密泄露出去?”
元之抱起孩子下车,“才不会,这世上自有守口如瓶的人。”
三号看那孩子一眼,不出声。
“三号,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?”
“元之,自从你的小宇宙离开身躯之后,曼勒研究所认真地修理了那具躯壳,现在它已完好无缺,你可以回去了。”
元之震惊,她张大了嘴,发呆。
“回去,”三号重复,“你不想回去?”
元之仍然目定口呆。
三号叹口气,它不是不明白元之此刻的心情。
半晌元之才答:“可是,我已经死了呀。”
三号安慰她:“不怕不怕,这件事,只有曼勒研究所知道。”
元之抱着女儿的手簌簌地发起抖来。
“你的躯壳经过修理,调养,发育得很好,随时等你回去,这是一项科技新发展,连原医生都始料未及,否则也不用生那么多枝节了。”
元之仍然不能做出适当的反应。
忽然之间,她怀中那小小孩儿紧紧搂住她脖子,小脸蛋贴住她面孔,抽噎起来。
“呵,宝宝莫哭莫哭。”
三号诧异地说:“这孩子听得懂每一句话,她不舍得你!”
元之也落泪,“妈妈在这里,妈妈在这里。”
三号说:“这件事越快决定越好,否则只有更加难舍难分。”
做回自己。
太久了,元之已不肯定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模样。
就像误堕尘网的少年人,一去三十年,你让他恢复本性,他已忘记他的本性是什么,只得永远在风尘里踯躅。
这些日子来,生活好了,人也悠闲,元之把孔兆珍的外形打理得不错,此刻三号看见的是一个风姿楚楚的少妇,抱着孩子,使人有不顾一切想保护她们的行动。
做回自己。
三号说:“你回家仔细想想吧。”
元之痛恨选择,选择永远是错的,因为必须舍弃一样,去争取另一样,日后一定后悔。
没有选择的世界虽然贫闻瘠,好在早已心死,不必多想。
三号轻轻吁出一口气,“做人真难是不是?”
元之不知如何回答。
三号说下去:“所有的事情全不发生在正确的时间,使人们错过了一切良辰美景。”
元之苦笑,真没想到一具机械人会这样了解人类。把人类的憾事恨事描绘得如此彻底。
“做人,其实没有多大意思呢,飞逝的时光,有限的欢愉,无限的辛酸。”
元之怔怔地聆听。
“但是,为什么,我只来到你们这里三两天,就已经恋恋不舍?人世真是妖异。”
幼儿紧紧搂着母亲睡着了。
小小面孔上挂着豆大亮晶晶的泪水,同一张脸不成比例。
三号说:“他们每次入睡都一定要拍拍抱抱地哄撮吧,皆因与人间热闹难舍难分离,婴儿至情至圣,毫无矫情,是另一种生物,一直令我诧异,此刻令我更意外的是我自己,我竟不想回曼勒研究所了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
三号微笑,“元之,今天你的耳朵似不大好。”
元之此惊非同小可,“三号,你对这世界一无所知,留下来你会吃苦。”
“那是另外一个问题,元之,我想请教你,我的外形看上去是否栩栩如生?”
元之呻吟。
呵诡秘的曼勒研究所,不但放出再生人,还纵容机械人四出活动。
“原先生怎么说?”
“原医生是最最豁达大方的人,他的思路不受俗例规限。”
“他不反对?”
三号递一递手,原医生的声音传出来:“三号,你爱留下来,就在外头居留一段日子好了,不过老老实实告诉你,人生虽然热闹,却往往美中不足,好事多磨,你要有心理准备。”
三号说:“原医生一向尊重我们。”
元之看着三号,这是它选择少女外形的原因吧,它一定做过资料搜集,得出结论,美少女在世上最受欢迎,可是它也许不知道,身为美女,也最最危险。
“放心,元之,我比你们更懂得保护自己。”
元之轻轻说:“我相信你。”
元之有千言万语,想要与三号说,但是不知怎么开口。
三号已经悄悄把意愿告诉元之:“我想恋爱,我想创业,我想扬名。”
呵,刚来报到,凡心已炽热如火。
元之只能温和地说:“宝宝该回家了。”
“我替你抱着她。”
“她怕陌生。”
三号笑,“你放心,我的身躯可随意调校到与她熟悉的亲人一模一样,体嗅气息在内。”
呵,这不是传说中尽如人意的狐狸精吗?惊人之至。
三号说得对,它有办法,它会在世上如鱼得水。
元之毋须为它担心。
三号有点腼腆,“我希望与你随时联络谈谈做人之道。”
“一定。”元之只怕没有什么可以教它。
回到家,元之心思恍惚,不能集中精神。
庄母叫她;“兆珍,兆珍,孩子该吃点心了。”
元之如梦初醒,抬起头,忙去安排,走进厨房,忘记任务,空兜两个圈,又跑出来。
庄母说:“让我来,你且去休息。”
做主妇做母亲永无休假,也难怪会累。
元之坐在小露台上听若不闻。
她脑海里只有四个字:做回自己。
庄允文下班了。
庄母对儿子说:“兆珍今日神色有异。”
庄允文笑笑,“今日是我们结婚七周年,她也许有所感触。”
庄母到底年纪大,有经验,“不不,不是因为这等小事,你切切与她谈谈,还有珠儿今日异常烦躁,不妥安抚,吃得也不好。”
庄允文沉默了。
他并不是笨人,这些日子来,他一直担心着一件事,这件事,也许终于要来临了。
庄允文轻轻走近露台,看到他的妻正静静坐在藤椅上沉思。
他没有即时唤她。
七年前今日,她不顾家人反对,下嫁他这个穷小子,一直以来,她没有穿过一件名贵的衣服,戴过任何登样的首饰,她持家克勤克俭,任劳任怨,庄允文卖身七次也不足报答她,偏偏她并无要求任何报酬。
使应允文羞愧的是,他连一句温柔动听的话都不会说。
做他的妻子只有付出,哪有可能得到什么。
这时元之忽然转过头来,看着庄允文,她似猜中他心事,故温柔地说:“但是你对这个家庭亦全力全心奉献,从不推卸责任,勇于承担,已经足够。”
两人想起共同生活中无数磨难,不由得四手紧紧相握。
“难为了你,兆珍。”
“彼此彼此。”
“没想到维护一个家是这样的艰辛。”
元之说:“我们做得很好呀。”
庄允文也坐下来,看着妻子粗糙的双手,泪盈于睫。
元之吁出一口气。
庄允文趁家人都在忙别的事,趋近妻子,“现在,”他说,“你可以告诉我,你到底是谁了。”
元之错愕地看着庄允文,作不得声。
庄允文低低的说:“我早已发觉你不是兆珍,兆珍与我都笨拙,你却那么聪明,兆珍与我只会牵衣对泣,但一切困难到了你手都迎刃而解,你是谁?你为什么来帮我们,兆珍呢,兆珍去了哪里?”
元之吞一口涎沫。
庄允文叹口气。
半晌,元之说:“你不应对我怀疑。”
庄允文摇头,“你还是不肯告诉我。”
“允文,”元之终于摊牌,“这个家,没有我,一样过吧?”
庄允文如被人兜头淋了一盘冰水,悲哀地答:“这个家,没有了你,再不会是一个家。”
“可是,允文,我要走了。”
“你去哪里?”
“回到我来的地方去。”
“我早知道你不是兆珍,兆珍永永远远不会自愿离开这个家。”
“允文,我是逼不得已。”
“兆珍不会这样说,她虽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子,但对家,对家人,真是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”
孔兆珍真是个好女子。
若没有这等沉默地奉献一切的女子存在,世界必定沉沦。
元之默不作声。
“你会舍得孩子们吗?”
元之惨笑。
“你深爱珠儿.大家都看得见。”
元之不语,这时,庄老太领着小珠儿出来了,隔着露台的玻璃门,幼儿正凝视妈妈。
“你舍得她吗?亲手带了她那么久。”
不,舍不下。
“不管你是谁,”庄允文恳求,“请你继续留在我们家。”
元之一阵抽搐,感觉如一把利刃插在背脊上。
她一生从来未试过这样为难。
庄母在这时候拉开玻璃门,珠儿移动着小小胖腿走近元之,仰起头,看着她,似在附和父亲的恳求。
这一招真正要了关元之的命。
她抚摸着珠儿的头。
明儿嘭一声把球踢出露台,纳罕地问:“爸妈在谈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