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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文太太说:“或许你愿意到思慧房中看看。”

  不用看余芒也都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形,但还是随文太太上楼。

  果然不出所料,房间虽然不小,但琐碎收藏品实在大多,几乎无地容身,历年来的玩具、纪念品、香水瓶子、饰物,都挤在房内。

  余芒恻然,思慧真是红尘中痴人,这许多身外物,要来作甚?

  窗下有一只画架,一幅速写搁架上尚未除下,余芒过去一看,苦笑起来,画风、签名,都同她的近作一模一样,地下一角堆着累累颜料画笔。

  余芒忍不住拉开衣柜,只见一橱缤纷,思慧是个颜色女郎。

  她跌坐思慧床上。

  这里似她的家,又不是她的家,像住了一辈子,又根本没来过。

  可惜方侨生医生不知道有这样的事,否则借题发挥,她可以写成博士论文。

  这一刹那,余芒有一种迷惑,不知道是她变成了文思慧,还是文思慧变成了她。

  她坐下来,用手托住头。

  思慧的两个表兄也上来了,只觉余芒这个神情这个姿势,看上去,十足十,也就是思慧。

  余芒无助地抬起头来。

  她绝对需要休息、只有在精神十足之时,才可以整理出头绪来。

  “我想回家。”

  文太太叹息,“仲开,世保,送一送余芒。”

  世保一贯力争上游,“我来。”

  余芒忽然哀求:“不要争了,不要再争,我情愿你们两人一起消失。”

  世保与仲开退开一步,他们曾经听过思慧发表这样厌倦的声明,今日,又自余芒口中说出来。

  仲开先哽咽失声,同文太太说:“阿姨我先走一步。”他不想女方再次为难。

  难得的是于世保也决定一改他那不甘后人的作风,轻轻说:“余芒那你好好休息。”竟转身去了。

  文太太见历史似要重现,发一会子呆,才对余芒说:“我叫车夫送你。”

  余芒乐得图个清静。

  归途中她在车子后座厢倦极入睡,自从爱上电影之后,睡眠便已变成最最奢侈之物,余芒视之为一种奖励品,只有在极端失望沮丧痛苦彷惶之时,才发放一点点,让自己尝一尝甜头。

  不可惯坏自己,干文艺工作的人,不刻薄自身,一下子便遭群众刻薄。

  司机在倒后镜内看到女客俏丽的脸往后仰,星眸微闭,睡得香甜,不禁也钩起回忆。

  以前,文家大小姐也老这样,整天在外头跑,回家换件衣服又再出来赶另外一个场子,专门爱在车中小睡一会儿,可能那也是她唯一休息的时候。

  莫非,老司机想,现在的年轻女郎统统视睡如死。

  他听说大小姐已经病入膏肓,年纪轻轻,不知叫人怎么难过才好,他也叹息一声。

  到达目的地,女客还没有醒,他呼唤她。

  余芒抬起头,睁开眼,嫣然一笑,“阿佳,谢谢你。”她完全知道老司机叫什么名字。

  阿佳倒呆住了。

  余芒回到家,捧着浮肿的脸,浸人冰水,然后蹒跚爬上床,喃喃道:“思慧,思慧,请入梦来。”

  思慧并没有那样做。

  思慧也在睡觉,分别只在余芒睡得短一点,思慧睡得长一点。

  睡得短一点的那个醒来时已是清晨。

  她伸个懒腰,叹声好睡好睡。

  电话铃响,对方是方侨生。

  余芒几乎没苦苦哀求老友回来听她说故事。

  侨生声音仍然甜蜜似做梦,“余芒,我想我的归期将无限期押后。”

  “那我对谁倾诉心事?”

  “你的编剧。”

  一言真正提醒梦中人。

  “你那边的剧情进展如何?”

  “余芒,我想我会考虑结婚。”

  哗,这样刺激,拍成电影,观众会怪叫太像做戏,不似人生,可见人生往往比戏文精彩。

  “你的祖师爷佛洛依德对婚姻看法如何?”

  “我没问过他。”侨生又似小女孩似咕咕笑。

  谁听得懂恋爱中的人的言语才是怪事。

  “余芒,你没有怎么样吧?”

  “你才不关心我是否崩溃碎成亿万片。”

  那边沉默三秒钟然后说:“是,你说得很对。”

  两个女孩子爽脆地挂断电话。

  天朦亮小薛就上来找。

  “早。”真是早。

  不用讲她昨天都没睡过,熬通宵。

  因为年轻,创作欲望似一朵燃烧的火无法熄灭,并不疲倦。

  余芒说:“请坐,你来得好,我们可能会找到结局中的结局。”

  “快告诉我,我等不及了。”

  “我们说到——”

  小薛急急接上,“她希望可以同时爱两个,但那两人不愿同时被爱。”

  “是的,”余芒抬起头想一会儿,“他们离她而去,她失却所有,她沉迷酒色与麻醉剂,夜夜笙歌,天一落夜,便换上裸露的紫色缎子跳舞裙外出游览,黑眼圈,红嘴唇,日益沉沦,一朵尚未开就萎靡的花。”

  小薛痴痴地听着。

  “然后,悲剧终于发生。”

  “怎么样,什么事?”

  “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,她再也找不到玩伴,喝得很醉,在檐篷下,仿佛看到旧爱在荼蔴架那一边招她。”

  小薛的皮肤上爬起鸡皮疙瘩来。

  “她迂回地走过去找他,那时开始下毛毛雨,她一脚叉空,掉进泳池里。”

  “不,”小薛站起来,“太残忍了,我不接受这个结局,她罪不致此。”

  “我还没有说完。”

  “不,我不会写这个结局。”小薛扔掉笔站起来。

  “我一定要你写。”

  “为什么?艺术的要旨是真、善、美,这种结局既不真又不善更不美。”

  余芒阴恻恻地说:“我可以告诉你,这个故事是真的。”

  “是你的故事吗,导演?你醉酒掉到泳池里却没有溺毙?”小薛根本不是省油的灯。

  “她获救了。”

  “然后呢?”似挑战般问。

  “但是脑部欠氧死亡。”

  小薛非常反感,恶心地说:“何必给她一个最最凄惨的命运。”

  余芒轻轻地说:“或许我妒忌她有两个那么好的情人。”

  “你是她的创造者,”小薛大惑不解,“却妒忌她的命运?”

  余芒轻轻说:“你一定听过一句话,叫遭造物所忌。”

  小薛发呆,原来一切都没有新意,原来是有这样的事,过许久许久,小薛大胆坚持,“我仍不喜欢这种结局。”

  “那你写一个更好的给我。”

  “我会尝试。”

  “相信我,你做不到,因为假不敌真。”

  “但不善,亦不美。”

  “可能不善,但并非不美,你想想仔细。”

  小薛想真了,“是一种变态妖异不正常的美。”

  “对,他们失却了一切,没有人得到任何人。”

  “太令人难过,导演,也许,结局后的结局,还有结局。”讲完了连她自己都呻吟一声。

  余芒盘腿坐在地上。

  是的,还有下文。

  小薛拾回地上的笔,忽然说:“这件事渐渐过去,在人们心头淡忘,但是有一天,那两个男生无意发现一个女孩,同他们过去的情人相似得不得了,他俩的心头又活络起来,急急追上去,想借她弥补失去的爱……”

  余芒脑袋嗡一声,虽不中亦不远矣。

  “那个时候,五十年代已经来临,战争早已结束,天下太平,人们若无其事地吃喝玩乐,听更热烈的音乐,跳更劲的舞步,有什么是值得永志不忘的?没有,活着的必需活下去。”

  余芒看着编剧,“你比我更毒辣。”

  小薛抗议:我有苦衷,我要把故事写完,你不用。

  这是事实。

  余芒说:“我们还有时间,你且写到此处。”

  小薛问:“故事是真的?”

  “这确是我一个熟人的故事。”

  “多可怕的遭遇。”

  余芒用了文太太的句子:“有些痛苦,超乎你我想象。”

  “会不会是庸人自扰?”小薛疑惑,“过分沉沦于情欲,看不到世上还有其他人其他事。”

  “可是,或者当事人受命运逼使,非这样做不可。”

  小薛点点头,“否则没有那么多故事可写。”

  第六章

  不幸地,思慧毋需为票房担心,不必找投资者筹拍下一部新片,不用协助编剧撰写下一个剧本,也不用担心可请得到当红花旦与小生。

  所以思慧一股脑儿,独门心思地沉沦。

  余芒对小薛说:“来,我们转一转环境,出去喝杯咖啡。”

  无巧就不成书了。

  一找到位子,就碰到熟人,余芒的前度编剧章女士发现导演,老实不客气过来拉开椅子坐下。

  如有选择,余芒情愿碰到前夫。

  章女士当小薛不存在,双眼瞪住余芒,“听说你在搞情欲篇。”

  “没有这种事。”余芒表面若无其事,内心如坐针毡。

  余芒后悔没穿雨衣,章女士如用咖啡淋她,避都避不过。

  “无论做什么,余芒,我都希望你的电影死翘翘。”

  余芒忍不住,“会吗?下一个戏又不是你写的。”

  “没有我你死定了。”

  “彼此彼此。”

  四只眼睛像是要发出加玛线来杀死对方。

  半晌余芒想起来,“不是已经结婚吗,怎么还有空泡茶座?”

  章女士顿时泄气,沮丧地说:“原来结了婚人会笨,一个字也写不出来,早知不结还好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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