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紧紧握住他的手,以致纤细的手关节发白。
他们终于说了再见。
印子缓缓离去,裕进没有送她,印子这次是去火星的卫星德莫斯,裕进无能为力。
她脚上印度墨画的图案尚未脱落,她踏着那斑斓的蔓藤图案向另一条道路走去。
那夜,真是裕进一生中经历过最长的一夜,睡了又醒,醒了又睡,十多二十次,天还未亮,最后一次起来找水喝,祖父含笑看住他。
“折腾整晚,为着甚么?”
裕进用手搔头,憔悴地坐下,祖父递一大杯黑咖啡给他。
裕进庆幸两祖都那样了解体谅他。
祖父揶揄他:“少年裕进的烦恼。”
裕进自嘲:“超龄少年。”
“这是所有少年必经道路!刻骨铭心的恋爱,伤心欲绝的失望。”
“祖父,都被你说中了。”
“都是无可避免肯定会发生的事,我记得一首童谣这样说:‘校工校工,放弃希望,我们拥有的墨,多过你的洗刷’,墙壁一定有涂鸦,少年一定要恋爱。”
裕进笑出来。
“不过,”祖父纳罕,“是甚么厉害的对手抢走那女孩呢?”
“不是一个人,是她的事业。”
“啊,”祖父点头,“难怪难怪,有志气。”
裕进轻轻说:“我会等她。”
祖父轻轻问:“她知道吗?”
“她一定明白。”
“已经那样有默契了。”祖父颔首。
“我会等她对名利看淡,反璞归真。”
“那可能是十年后的事呢。”
“我不介意等。”
祖父微笑,他不想泼少年冷水,十个月都太长,他才不相信裕进会等谁一辈子。
他转头去看报纸。
头版是一张大彩照,照片里的女孩子双眼是活的,像会对着每一个观众笑,标题说:“翡翠新星刘印子,将在你心中留下最深印象。”
老人并不知道,这颗新星,就是他孙子心目中的可人儿。
22/12/1999
接着的个多月,有关刘印子的宣传排山倒海涌来,有一张彩照,足十层楼近一百呎那样高,悬挂在游客区的商业大厦墙壁上。
裕进特地到对面马路去眺望。
照片中的印子被打扮成洋娃娃那样,可爱得不得了,但是,裕进觉得她真人更加好看。
她有电话来:“我都不敢走过那间大厦。”
“为甚么?”
“看到自己的照片放得那样大,像个头号通缉犯,多么可怕。”
“唱片销路可好?”
“今晚办庆功宴,招待记者。”
“这么快?”
“时间才是最大敌人。”
“我买了一件礼物祝贺你,已叫人送到你家。”
“裕进,不用客气。”
“小小一点心意。”
门铃响了,妹妹罗萨萝去应门,捧着一大盒礼物进来。她跳蹦蹦地说:“又有人送水晶花瓶。”
印子趋前一看,见是裕进笔迹,忙不迭拆开看。盒子里是一只座台单镜头望远镜。印子母亲走出来看见,“咦,这是甚么玩意儿?”
印子还未出声,罗萨萝已经抢着取过说明书读出来:“创新手提电子天文望远镜,可看到四亿光年范围的苍穹里去,轻易寻找一万四千个星座……”
蓝女士失笑,“神经病,谁送那样的东西来?”
她忽然看到女儿表情里的一丝轻柔,心一动,冲口而出:“呵,我知道了,是那个大学生。”
印子细细观察那具望远镜。
蓝女士试探地问:“你同他还有来往?”印子没有回答。
母亲讨好女儿:“你自己已经是一颗明星,明星看明星,多么有趣。”
门铃又响起来。
“姐姐,是光明日报记者卜小姐。”
只见翡翠机构的宣传主任蒋璋郑重其事地陪着那位卜小姐进门来。
明敏的印子一看就知道那卜小姐不是省油的灯,她目光犀利,嘴角似笑非笑,带着五分轻蔑上下打量这颗新星,正想给刘印子一个下马威,忽然看到案头的天文望远镜。
“咦!”卜小姐整张脸松弛下来,“观星是你的嗜好?”
印子暗暗感激,裕进又救了她一次。卜小姐说:“我也订购了这个型号的望远镜,可是还未寄到,没想到你已捷足先登,它可以看到奥里安星座。”
蒋璋吁出一口气,“你们慢慢谈。”
香茗、茶点,轻风徐来的大露台,卜小姐愉快地访问了新星。题目已拟定叫“内心闪烁的刘印子”,罕有地赞美,戒除时下记者对明星的挖苦、讽刺、描黑。
蒋璋向老板报告:“他们喜欢她。”
“那多好。”
王治平贴在老板左边,轻轻说:“她已经出名了,现在,只需巩固名气。”
※ ※ ※
23/12/1999
“电影几时开镜?”老板问。
“下星期一。”王治平答。
“尽公司力量把她捧红。”
“明白。”
王治平犹豫一刻,讨好地问:“是见她的时候了吗?”
“再迟一些。”
“迟到几时?”
“影片拍到三分一,才安排见面未迟。”
是,那个时候,退出已经太迟,只得顺从。
多么阴毒。
那天晚上,蓝女士叫住女儿:“印子,有事找你商量。”
自从印子当家之后,她的口里客气得多,嘴角含笑。
印子淡淡转过头来,“又是说钱?”
“唉!真是……”她居然有点不好意思。
“怎么样?”
“印子,如今你已有固定收入,仍然三五千那样付我家用,好不琐碎,我想,不如把入息分一半出来给妈妈-——”
“一半?”
“我还得负责妹妹的生活费用呀。”
印子看着母亲,目光,蓝女士不禁有点畏惧。这孩子对母亲的要求,从未试过婉拒,今日是怎么了?
她忽然听见印子清晰地说:“不,那百分之五十我得用来储蓄,等足够数目,我会回到学校去。至于家用,我拿多少出来,你收多少,如果不满意,可以同妹妹搬出去。”
蓝女士怔住,她没想到印子会讲出这么严厉的话来,并且立刻给母亲一个不是选择的选择。
“但是-——”
“我给你多少就是多少。”印子斩钉截铁地再说一次,她母亲立刻退回卧室。
印子握紧拳头,有钱了,有声音,有主见。
否则,甚么都不必讲。
她并没有用那座天文望远镜来观星,每天回家,都累得忙不迭爬上床,做梦还念着对白台词,她做不到导演的要求,常看脸色,愈是努力愈是僵,她知道背后有工作人员说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笨女,这叫她更累。
她同陈裕进诉苦:“真辛苦。”
“可是,也一定满足。”
“不,我不快乐。”
裕进有点诧异,这不是她坚决要走的黄砖路吗?
“不同你说了,明日一早外景。”
彼此都有隔膜。
祖母见他挂上电话,过来问:“是同妈妈说话?”
裕进只是陪笑。
“暑假快过去,中文也学得颇有成绩,父母催你回家啦。”
“我想多留一年。”他鼓起勇气。
“甚么?”
“我会找个硕士班读。”
“裕进,为着某个初相识的女孩子牺牲宝贵时间并不值得。”
24/12/1999
祖母没好气,“与你十二岁时爱上一双溜冰鞋一样。”
裕进不想分辩,“是,不同年纪,恋上不同对象。”
祖母伸手捧住他的脸,“我可不理,你是我的孙子,不属我的责任,我永远溺爱你。”
裕进紧紧握住祖母的手,他是个幸运儿。
“我得留下来,她需要我的时候,我会在她身边。”
祖母不再说甚么。
凭经验,老人家知道,她需要他这种机会已经很微。
第二天一早,印子起床准备出发工作。
助手阿芝上来按铃,印子把化妆箱交给她。
下得楼来,刚想上车,有人在背后轻轻叫她:“马利亚。”
谁?印子混身寒毛竖起来。
她转过头去。
助手阿芝比她更警惕,立刻把印子推上车,锁上车门,叫司机开车。
“马利亚,是我。”
那人在车外高声叫。
印子蓦然认出了他,“停车。”
她按低车窗,看清楚了这个人。
是他,是佛德南罗兹格斯,那个葡萄牙人,青紫色脸皮,高大但佝偻,穿着稀绉衬衫,十分褴褛。
印子怔怔地看住他。
阔别了十年,现在找上门来了。
“马利亚,我知道是你,你现在可出名了。”
助手急问:“这是谁?我们不方便与他多说话。”
印子忽然笑笑,“这是我生父。”
阿芝大吃一惊,实时噤声。
这样猥琐的外国人会有如此精致秀丽的女儿,真是天下最讽刺的异数。
“他一早拋弃我们母女,”印子轻轻说:“现在不知有甚么事。”
那外国人说:“印子,想问你借钱-——”
印子打断他:“我有多余的钱,扔到海里,看它往东还是往西流,也不会给你,司机,开车。”
她把他像乞丐那样撇在路边。
车子驶出老远,阿芝踌躇地说:“他--会不会告诉记者?”这件事,恐怕要向上头报告。
印子漠然答:“我不怕。”
“记者若追究下去的话……”
“我的确出身清贫,家庭复杂,这是事实,何必隐瞒,又不是我的错,我不担心。”
“印子,你够勇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