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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甚么都瞒不过你老人家的法眼。”

  “漂亮的女孩子,在这个奇异的都会中,永远不会寂寞。”

  裕进说:“自小学起,我见惯洋童的大眼睛,那都是不同颜色的玻璃珠,空洞,毫无灵魂,但是印子的眼睛却完全不同。”

  祖母百分之百了解,“那是因为你钟情她的缘故。”

  “不不不-——”

  ※   ※ ※

  03/12/1999

  “别多说了,陪你爷爷看牙医去。”祖母说。

  这才是最重要任务,但凡老人家平日想做而又不大提得起劲的琐碎工夫,裕进都一一代劳。

  屋里坏了的灯泡全换上新的,会吹口哨的水厕修妥,滴水水龙头整好,还有,洗衣干衣机买了套最新款式,替祖父置了手提电话。对家庭医生不满,另外找了个较细心体贴的女西医,同司机说,踩煞车掣不要太用力……

  凡事都由他出头,裕进可不怕麻烦,来回开两小时车去买祖母爱吃的绿豆糕。

  连带邓老师都得益,家里水果不断。裕进说:“有事弟子服其劳,有酒食,先生馔。”

  邓老师感动地说:“学中文真有益。”

  旁晚,袁松茂电话来了,“出来。”

  “甚么事?”

  “当然是于你有益的事。”

  裕进心一动,“印子拍广告?”

  “带三打啤酒及蛋糕、两支香槟、一条香烟、水果汽水若干,明白没有?”

  “你不刮些便宜你真会死。”

  “说得对,”他心平气和,“我会死。”

  裕进立刻丢下一切去办货。幸亏他零用金充沛,再说,食物茶水花不了多少。他也没忘记老人,着办馆送水果回家。

  手提电话响:“有人要吃鲍鱼鸡粥。”

  裕进笑对茂兄说:“那人是你吧。”

  “又被你猜到。”

  “我替你到上环最好的孖记粥店去买。”

  “我感动得鼻子发酸。”

  办齐所有贡品,已是个多小时以后的事。一按天祥广告公司的门铃,几乎全体职员扑出欢迎。

  “哗,还有烧鹅腿。”

  “三丝炒兼扬州炒饭。”

  “他竟送我们一架卡普千奴咖啡机。”

  “我这才相信世上真有朋友这回事。”

  几十个人,裕进只看见远处一双朝他招呼的黑眼睛。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出声。到了这个时候,他也很知道自己的命运了。他体内有些甚么,再不属于他自己,像系着一条无形丝线,操纵在另一人手中。

  有人说:“咦,印子,有你最喜欢的樱桃馅饼。”

  原应开心才是,但不知怎地,裕进有点惘然,又略觉心酸,竟低下头,不知说甚么才好。有人轻轻问:“你好吗?”

  抬起头,他看到印子就站在他面前。他清清喉咙,尽量镇定地说:“祝贺你做主角,酬劳一定理想。”

  她微笑,“全靠茂兄争取。”

  袁松茂走过来,“这次八千,下次就一万了。”

  裕进纳罕,“不是以百万计吗?”

  “先生,那是成名的红星,千万都有,明年吧,明年就轮到刘印子了。”

  印子头一个笑出来。

  印子上身穿着泳衣,下身穿短裤,美好身段尽露,站在特制水龙头下,直洗了三四个钟头。

  “哗,要不要重拍七十次?”裕进说。

  袁松茂转过头来,“嘘。”

  印子的手指头、皮肤都皱了。

  导演看着努力演出毫无怨言的刘印子,问摄影师:“你看怎么样?”

  “你我都是有经验的人。”

  “是,刘印子小姐指日飞升。”

  “你看她印堂已透出晶光,压都压不住。”

  “真人漂亮,镜头下更清丽。”

  “我是你,就实时同她签三年约。”

  这一切,都听在裕进耳中。

  他听他们讲得那么神奇玄妙,不禁好笑。

  广告拍到天亮,裕进寸步不离,奇怪,一点也不闷不累,只要能够见到她,已经很高兴。

  终于拍完了,大家都松口气,笑容与肩膀都垮下来,预备收工,印子却还在多谢每一个工作人员。

  裕进过去轻轻说:“我送你。”

  她转头说:“你救了我,我都拍得要哭了,几十双眼睛盯着我淋浴,幸亏你带着美食出现,转移他们注意力。”

  裕进安慰她:“许多美女选举的参赛者比你今日穿得少。”

  印子笑了。

  她低头收拾杂物,裕进发觉她后颈那个纹身图案变了样子,这次,是一个“美”字。

  “咦。”他说。

  “啊,”印子摸一摸后颈,“不是真的纹身,不过是用印度墨画上去的图案,导演说:‘给一个特写,添些震撼感’。”

  裕进还是第一次听到印度墨。

  印子自化妆箱取出一小瓶墨色墨水,“是用水腊树花汁制成的墨水,给皮肤吸收之后,历久不退,印度妇女用它在手脚上描花,以示吉祥。”

  她用化妆笔蘸了墨水在他手臂上写了一个“力”字。

  裕进说:“我见过,尤其是新娘子的手心手背,画得密密麻麻。”

  这时,最后一个工作人员啪一声关掉水银灯离去。

  两个年轻人在黑暗中笑了。

  裕进送她回家,鼓起勇气问:“星期天有空吗?”

  “我要跟乔小姐开工。”

  裕进涨红面孔,刚以为没希望了,她却又说:“收工我打电话给你。”

  他忙不迭点头。

  她蓦然抬头,“糟,下雨了。”

  “下雨有甚么可怕?”

  印子却笑起来,“我家全屋漏水,我得帮阿妈准备盆碗接水,不与你说了,再见。”

  她奔向前,又回转来说:“谢谢你。”

  然后奔进旧楼。

  裕进下车,抬头在晨曦的大雨中看向天台的僭建屋。一间漏水铁皮屋里住着这样的明媚。才十七八岁就得养家养自己,整个大包袱挑在肩上,是甚么样的人家这样早就叫女孩子出来挣钱?

  裕进有点欷歔。

  他终于上车走了。

  ※   ※ ※

  裕进回到家,祖父母在等他。

  祖母眼尖,“哗,天亮才返,淋得似落汤鸡,添了纹身。”

  裕进笑:“怎么不骂我?”

  “你不是我的儿子,不是我的责任,我才不会得罪你,孙子净用来疼惜,宠坏了也应该。”

  裕进更是哈哈大笑。

  “纹身不是真的,隔段时间可以洗脱。”

  “你妈叫你打电话回去,讲中文。”

  “立刻打,这难不倒我。”

  “她说,裕逵在三岁时普通话已十分流利,你只会说‘你好吗?’。”

  裕进想一想:“还有‘再见’、‘谢谢’。”

  “还有时时玩通宵。”祖父揶揄他。

  裕进找到母亲,“你好吗?我累,我睡,来不及,唉,”他改用英语:“宁学拉丁文,不学中文。”

  “裕进,真挂住你,家里没了你咚咚咚跑上跑下的脚步声,十分寂寞。”

  裕进诧异:“妈妈,我十岁之后就已经不再咚咚咚乱跑。”

  老妈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,叫裕进恻然。

  “大学来信,已收你九月读硕士班。”

  裕进不出声。

  “稍后我们或许来看你。”

  裕进忽然打了一个呵欠,捱了通宵,终于累了。母亲叮嘱几句,挂上电话。裕进接着去上课。

  只觉得常用的三千个中文字中,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。

  邓老师看着他,“照说呢,上中文课不得担天望地,用手撑腮,头伏在桌上。”

  “对不起老师。”

  “但你自幼受西方教育,你们重视自我,不受规矩束缚。”

  裕进笑了。

  “奇就奇在学得比我们还多。”

  “不,每个实验室里都有出色的华人学者。”

  “可是他们读得那样苦:自律、忘我、遵守规则……”

  裕进说:“只要达到目标就好。”

  “学习过程应当是享受,不是折磨。”

  裕进忽然问:“爱情呢?”

  老师却开放地与他讨论:“爱一个人,少不免患得患失。”

  裕进点头,“是应该欢愉的吧!”

  老师温和地答:“看你爱的是谁。”

  裕进用力擦手臂上的“力”字,“爱得愈深,是否愈吃苦?”

  “对方不一定爱你啊!”

  “那又该怎么办呢?”

  “理智的人,应当知难而退。”

  裕进不出声,把头埋在手臂中。邓老师心想:这大男孩,爱上了谁呢?

  “咦,”裕进忽然发觉:“我的中文几时说得这样好?”

  “因为我不谙英文,你只得陪我讲中文。”

  “谢谢老师。”

  ※   ※ ※

  回到家,裕进滚在床上,一下子睡着。在很深很深的黑梦中,他看到了印子,她大眼睛忧心忡忡,“裕进,我家漏水”,“我帮你”,他说,可是整个屋顶像筛子一样,裕进根本帮不到。

  电话铃响了又响,把他叫醒。是袁松茂的声音:“开电视,扭到第七台。”

  裕进惺忪,“好好好。”

  荧幕上出现巧笑倩兮的刘印子,裕进清醒了。经过计算机背景处理,在室内淋浴的她忽然出现在瀑布下,清绿的山崖,洁白的水花,使秀丽的她看上去像个仙子。

  “怎么样?”

  裕进不知如何回答。

  “人人赞好,有口皆碑,裕进,我爸高兴得不得了,发下奖金,说我是可造之才,承继天祥广告公司有望。”

  “没想到这么快播出来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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