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也不错,够文化水准。”
两个年轻人笑得弯腰。
“来,到我家来。”
永婷说:“不,先来舍下。”
“哗!这么快就得见伯父母,第一次约会还未开始。”
永婷忽然也调皮的说:“先过了这一关,以后心安理得。”
“对。”
永婷把车驶上电报山,裕进尾随其后,心中暗暗好笑,同一条路,同一座山,果然,永婷在六五○号停车,而裕进的家就在七三五。他们是邻居,推开窗,他俩看到的是同一座橘红色的金门大桥。
“你在这里住多久了?”
永婷答:“自一岁起住这里。”
她请他进屋,裕进一看,间隔都差不多,分明由同一建筑师设计,的的确确,不能够再进一步门当户对了。斜斜向露台张望,可以看到陈家旧年新换,朱红色的瓦屋顶。
裕进笑出来。“告诉我你笑甚么。”
“一会儿你自然知道。”
永婷的母亲自楼上下来,一眼看见裕进,心里就喜欢。
丘太太,热诚招呼,零食摆了一桌,少不免打听一下年轻人的背景环境。
裕进从实一一说明,叫丘太太既放心又高兴。
最后丘太太问:“裕进你住在哪一区?”
裕进揭盅:“伯母,就是这条合臣路七三五号。”
永婷跳起来,“嗄!”
丘伯母开心得说不出话来。
※ ※ ※
裕进笑,“现在,轮到永婷去我家了。”
伯母连忙说:“永婷,赶快换件衣服,化点妆。”
“不用,这样就很好。”
丘伯母合不拢嘴,立刻找出燕窝人参,叫永婷带去陈家。
永婷说:“我们竟是邻居!”真没想到。
陈太太没想到裕进忽然带来女朋友,那位小姐既斯文又素凈,一看就知道是读书人,给她意外之喜。
不是说失恋吗,可见根本不用替他担心。
这一位伯母同样热诚款待。
裕进说:“双方家长都好象很欢喜,我俩轻易过关,可以光明正大往来。”
他想到在印子家遭受到的白眼,忽然沉默。
印子是家里的摇钱树,碰不得,陈裕进当然是最大敌人。
喝了茶,裕进步行送永婷回家。
“明早我接你上学。”
永婷却说:“我到十二点才有课,裕进,我俩自由活动。”
留些空间是智能。
裕进点头。回到家,他的脸重新挂下来,热闹过后,空虚更加厉害,怪不得下意识要紧抓住永婷。
陈太太对裕逵说:“那位丘小姐才是弟弟的理想对象。”
裕逵想一想,“那不大好吧,他爱的是一个人,与之结婚生子的,又是另外一个人。”
“因祸得福,有何不可?”
裕逵把一本中文杂志放到茶几上。刘印子正在彩照上摆出一个诱人的姿势,文字标题说:“叫人迷惑的女子”,记者这样写:“访问的那一天,她迟到,缓缓走来,一脸忧郁,主演的影片卖个满堂红,创淡市奇迹,都不能令她一笑。她穿露脐小小上衣,肚脐之下,有一个纹身图案,因部位敏感,记者不敢直视,骤眼一看,仿佛是个‘瑰’字,也觉得合适,这女子根本像朵花,可是看仔细了,吓一跳,不,不是玫瑰的瑰,而是魂魄的魂,呵,她真是有点不可思议……”
陈太太皱上眉头,“以后不要再买这种中文杂志,别叫裕进看见。”
裕逵失笑,“妈,这根本是裕进带回来的。”
“他看过了?”
“那当然。”
“人家已是大明星了。”
裕逵劝慰:“可不是,绝对不会隔洋摆迷魂阵,放血滴子。”
“是,现在要顾身分了。”
裕逵陪笑,她再三端详刘印子的照片,“妈,人家的五官怎么那样好看,浓眉长睫高鼻子尖下巴,上唇形状像丘比得的弓。”
“裕逵,有了色相,就会出卖色相,女孩子长得美,就不愿安分,十分苦命,你放眼看去,没有一个夫人长得美,便明白其中道理。”
裕逵叹口气:“上天真会作弄人。”
※ ※ ※
陈太太太把杂志扔进垃圾桶。“裕逵,陪我去拜访丘伯母。”
“太早一点了吧。”裕逵说。
“刚刚好。”
第二天他们就找上门去,与丘太太谈半天,愈说愈投契。
“做了母亲,为子女担心一辈子,至今在商场,听到有孩子叫妈妈,我还会抬起头,仿佛是弟弟叫我。”
丘太太接上去:“由一年级开始担心他功课,到大学毕业,又忧虑他工作问题,还有,女孩子的婚姻才叫人头痛。”
陈太太立刻说:“最要紧门当户对,还有,是读书人家。”
讲到丘太太心坎里去,“对,对,木门对木门,竹门对竹门。”
两个中年太太,宽慰地相视而笑。接着,又谈到婚礼,彼此都很含蓄,没提到人名。
丘大太说:“在外国,仿佛是女方家长负责婚礼费用,我倒是愿意接受。”
陈太太连忙说:“那怎么可以,我们到底是华人,男方娶得好媳妇,再花费也应该。”
丘太太合不拢嘴,“一人一半,一人一半。”
陈太太坚持:“男方应负全责”。
裕逵感喟,母亲一向经老,风韵犹存,可是岁月不饶人,终于也得谈起子女嫁娶问题,口角似老夫人。消磨了整个下午,她们母女打道回府。
傍晚,丘家伯母又送了名贵水果来。忽然之间,像已经有了亲家。
裕进一个人在房间里,用印度墨化了水,先写一个“瑰”字,再写一个“魂”字。
内心仍然绞痛,四肢无论放在甚么部位,都觉得不舒服。
他凄惶地问:甚么时候,才可以做回自己呢?
印子,这一刻,你又在做甚么?他拿起电话,打到她家去,自两岁起,他就学会打电话,谈话交际,做惯做熟。可是这一次却非常紧张,双手颤抖。
他知道印子在家的机会极微,这上下她一定忙得不可开交,不过,电话私人号码会由她亲自接听,如果不在,那就无人理会。
电话响了十来声,裕进失望刚想挂上,忽然听见有人“喂”地一声。
不是印子,可是声音很接近,裕进试探地问:“是影子?”
那边笑,“只有一个人那样叫我,你一定是陈大哥。”
“姐姐呢?”
“到康城参观影展去了。”
“呵,那样忙。”
“回来有三个广告等着她,另外,新戏接着开镜,全片在哈尔滨及东京拍摄。”做小妹的语气充满艳羡,“累得声线都哑,不知如何录唱片。”
“你呢,有无继续做模特儿?”
“姐不让我出去,着我好好读书,她说,家里一个人出卖色相已经足够,不能衰到几代一起拋头露面。”
※ ※ ※
印子闲闲下注,奇怪,走运了,押甚么开甚么,一大班赌客跟在她身边起哄跟风,反而把洪君挤到一旁。印子神采飞扬,领导群雄,大杀四方。她嘴角有踌躇满志的笑意,手持大叠高额筹码,?喝开彩,活色生香,洪君暗视她,肯定她已经回不了头,他大可以放心。
刘印子,或是马利亚罗兹格斯,再也返不了家乡,那个大学生,胸膛再结实,肩膀再可靠,也不会令到她与他共同生活。
短短六个月,刘印子已脱胎换骨,变了另一个人。
她在赌场内赢了十多万美金,取过赌场支票交给男伴,洪钜坤却说:“是你的本事,你的红利。”
印子一怔,可是她迅速把支票放入花小手袋中。
“小赌怡情,可别沉迷。”
“谢谢忠告。”
天色已鱼肚白,他俩在巴黎左岸的石子路上散步。
他问她:“快乐吗?”
她点点头。
“我说过我会补偿你。”
现在,他身边只得她一个女人。
印子但愿所有欺压过她的人,看到她今日的风光。
她在巴黎的天空下吐出一口气。
洪君问:“回去休息如何?我累了。”
印子点点头。
洪君伸过手去,搂着她半裸的肩膀。
昨日,在电话中,印子忽然想起一个人,问助手阿芝:“孟如乔近况如何?”
阿芝茫然,“孟甚么?”
像是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。
机伶的印子立刻明白了。
名家总有一日会褪色,那不要紧,花无百日红嘛,只千万别到了那一日,人仍然挤在地铁里。
她想起陈裕进,他永远不会明白这种心态,他没有类似恐惧,他没试过阴沟坑渠的脏同臭,他不会想站起来,逃出去。但是,她仍然怀念他,心底最深的深处,她知道,只有他尊重她。
接着的半年,印子没有回家。
广告搬到欧洲好几个国家拍摄,她的大本营在东京,转飞多地工作。
东洋人喜欢她的大眼睛与长腿,她在那里,有点小名气。
洪钜坤时时抽空探访,两人关系,日趋稳定。
印子在足踝上画上“成功”两字。
她成功了。
陈裕进成绩也不俗,才一年,考得硕士学位,再读博士文凭,他决定教学,可是对象不是幼童,想做讲师,非得有衔头不可。
陈太太试探:“要不要先订婚?”
裕进莫名其妙,“同谁订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