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钜坤一个箭步上前,“多谢你替我照顾印子,印子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,以后有甚么事即管找我。”
陈裕进又输了。他默不作声,所遭到的伤害,非笔墨可以形容。他的身形忽然矮了几吋,一时挺不起背脊。他看着洪钜坤带着印子离去。陈裕进蹲在楼梯口,一声不响。
直到傍晚,祖母回来,看到他坐在门口发呆。
老太太完全知道发生了甚么事,坐到孙儿旁边,轻轻说:“走了?”
裕进点点头。
“我们是普通人家,哪里留得住她。”
裕进把脸埋进膝盖里。
“能够为朋友稍尽绵力,已经够安慰。”
裕进紧握祖母双手。
“别难过,别抱怨,也别望报酬。”
“是,祖母。”
※ ※ ※
“应当感激印子丰富了你的生命,彼此都有真挚的付出。”祖母说。裕进鼻梁像是中了一拳,痛得双目通红。
这时,祖父扬声说:“外头已经阴凉,还不进来?”
祖母对裕进说:“来,扶我一下。”
她一时站不起来。裕进吃惊,整个暑假浸淫在个人私欲里,竟没发觉祖父母体力又退了一步。他轻轻扶起祖母,祖母抬头看着高大英俊的长孙,十分欢欣骄傲,轻轻靠着他肩膀慢步走回屋内。
裕进挺一挺胸膛,仿佛又坚强起来。
第二天,父亲给他一个电话。
“你也该回来了。”
裕进忽然垂头,“是,我明白。”
“甚么?”陈先生从未见过儿子那样乖顺。
“我这就去办飞机票。”
“有本事的话请老人家一起来,度假也好,长住也好,一家团聚。”
“我试一试。”
“还有一个消息:你姐姐裕逵昨日带男朋友回来吃饭。”
“啊。”裕进吃一惊。
“是呀。”陈先生欷歔,“她对那小子关怀备至,我吃醋了。”
小姐姐竟有男伴了,自幼以弟弟为重,凡事先让弟弟,着弟弟到处走,被弟弟欺压只是忍耐的裕逵如今别有钟爱对象了。裕进像是失去一条手臂般仿徨。
以后,谁做他枪手替他写报告?
“那小子真好福气,今时今日,像裕逵那般贤淑的女孩实属少有。”
“他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
“普普通通,黑黑实实,很会享福。”
父子都视他为假想敌。
“读书还是做生意?”
“取到学位后在父亲店里帮手。”
“养鸡还是养猪?”
“做极偏门的行业。”
“那又是甚么?”
“养殖兰花,据说得过无数奖状。”
“是吗,裕逵怎样认识他?”
“在一次晚会上由友人介绍。”
裕进一时忘却私人痛楚,“家里有多少兄弟,父母生活可正常?”
双重标准来了,他对自己的朋友甚么都不计较,只要喜欢就行,可是姐姐的对象却要百分之百合卫生标准。
“你自己回家来审问她吧。”挂断电话。
祖母在一旁轻轻说:“南美女作家阿扬提说:生活便是失去,婴儿长大了,我们失去那软绵绵的一团粉,青年老去,又失去最好岁月,子女结婚,成为别人配偶,父母又怅然若失,若不能忍受失去的痛苦,一个人简直不会成长。”
裕进知道祖母藉词在安慰他。
※ ※ ※
“祖母,一起往旧金山度假如何?”裕进问。
“明年春天我们两老乘邮轮环游世界,途经旧金山,一定来看你们。”那即是婉拒一家团聚的建议。
“裕进,记住,相处易,同住难,一间屋子只能有一个女主人。”
“祖母,思想如你这样灵通,做人一定愉快。”
“这不叫灵通,这叫识相。”
第二天,他把回家的决定告诉袁松茂。
小袁感喟地说:“你真好,放完假,回去了,这里一切,死活与你无干。”裕进笑笑。
“你知道洪钜坤已经包起刘印子?”裕进不出声。
“还有见伊人吗?”裕进摇头。
“听说他打她,视她为禁脔,但却不吝啬金钱,要多少给多少。”裕进仍然沉默。
“你也算是见识过了。”
“嗯嗯。”
“明年暑假,还会回来吗?”
“明年去印度南部。”
“裕进你真会开玩笑,今晚我同你在玫瑰人生酒吧饯行,多多美女,你不会失望。”
“谢谢你松茂。”
那一日阳光很好,裕进找到伊蝶庇亚芙的唱片《玫瑰人生》,在书房轻轻播放。
电话响了。
喂地一声就认得是印子的声音,但,那真仿佛是前生的情谊了。
“裕进——”
是裕进替她解围,“伤势好了没有?”
“用厚粉遮掩,镜头相就,不甚碍眼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“听说你要回旧金山?”
“消息传得真快。”
“你走了以后,我再也找不到你,只好人头狗身,四处流浪,最后死在阴沟里。”
“再预言下去,当心一切会成真。”
印子饮泣。
“你想得到的一切,都已得到,为何哭泣?”
“那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。”
“可是,除出你真正想要的,其它一切都已得到,还有甚么好抱怨的呢。”
“裕进,你说得对。”
“听听这首怨曲,听歌手唱得何等沧桑、无奈,却对生命仍然充满热情。”
歌播完了,裕进听到嗒地一声,电话挂断。
他用枕头蒙住头,在床上赖上半天。
※ ※ ※
晚上,裕进憔悴地找到玫瑰人生去。
一屋是漂亮而妖冶的年轻女子,袁松茂看见他迎上来介绍:“丽珊、丽瑜、丽琼、丽碧,轮到丽字辈抬头了。”
裕进坐下来喝闷酒。
人愈来愈多,都听说是小袁请客,蜂拥而至。
半夜,裕进已有七分酒意,也觉得人生除却贫同病,也没有其它大碍,正想与其中一名艳女攀谈,忽然之间,众人眼睛齐齐一亮,朝同一个方向看去。
门口出现一个红衣女郎,隆胸、细腰、长腿,这是谁?
呀,看真了,是刘印子。
她剪短了头发,化浓妆,嘴唇上胭脂像滴出血来,大眼睛更显得鬼影幢幢。
裕进迎上去,“你怎么来了?”
“裕进,跳舞,别说话。”
“真是你吗?抑或,我疑心生了暗魅,醒来一看,原来是另外一个女子。”
“的确是我。”裕进不信,大声叫松茂。
小袁过来,他问他:“真是印子吗?”
“是她,我通知她来。”裕进颔首。
他无论如何忍不住,落下眼泪来。
只听得印子轻轻说:“真男人不哭泣。”
这个时候谁要做真男人。
“你明天走?我来送你。”
“你忙,走不开,我会了解。”
“要走,一定走得开。”印子微微笑。
裕进答:“我会记住这句话。”
这时,不远之处,有人轻轻举起照相机,按下快门,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,因为没用闪灯,无人注意。
袁松茂眼尖,觉得有人形迹可疑,走过去,“喂,你。”
可是那人已经混在人群里失踪。
小袁自己忙得要命,左右两边都是女伴,双手抱着酒杯酒瓶,当然再也无暇去研究那人到底是谁。
有人问:“红衣女是甚么人?”
“刘印子。”
“怪不得,也只有她配穿红。”
“上帝造人也真偏心,标致起来,可以好看到这种地步。”
舞罢,裕进与印子坐下来。
她叫了冰水给他喝,“好些没有?”裕进不出声。
“这次回去,升学还是做事?”
裕进有点负气:“买一座葡萄园学酿酒,天天卧在醉乡里。”
印子笑了,她耳后,用印度墨写着小小一个好字,亦即是女子。
那一挞皮肤极少机会见到阳光,白腻似羊脂,裕进凝视。
本来是一个仙子般清丽的女子,因这一点点不羁的记号泄露了消息,带起遐思。
※ ※ ※
这时,一个男人醉醺醺走过来,脚步都不稳了,可是嘴里却称赞印子:“美人,美人。”
印子不但没生气,反而客气地道谢:“过奖了。”
醉汉说:“我有个朋友,他也想见见美女,可否带他过来?”
裕进说:“你醉了。”
那人摇摇晃晃,朝另一头走去。
印子看看时间,裕进是聪明人,“要回去拍戏了。”
“煞科戏,最后一场。”
“恭喜你,终于大功告成。”
“裕进─”
这时,那醉汉又出现,这次,带着比他还醉的伙伴,两个男人,齐齐端详印子,一起说:“美得不像真人,可是,把老郑也叫来开开眼界。”他俩彼此扶着又走开。
裕进说:“我送你。”
“不用,司机在门口等。”
“印子,今时不同往日。”
印子黯然地笑,她掐住自己纤细的脖子,“这颗头颅,快要接到狗的身上。”裕进把她拥进怀里。这时,醉汉又来了,一共三个人,笑嘻嘻,对印子说:“漂亮面孔真叫人心旷神怡,是上帝杰作。”
印子忍不住笑,“谢谢,谢谢。”
“你看,她一点架子都没有。”他们终于十分满意地走开。
裕进送印子到门口。大块头司机看到她如释重负,“刘小姐,这里。”她登上车子走了。袁松茂跟出来,站在裕进身边。
“算是有足够人情味。”
“你也是,小袁。”
“明天我不去飞机场了,你有空回来看我们。”
“这是我伤心地,我不要再来。”
“心情欠佳时勿说气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