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叹一口气。
我把钞票塞在口袋里,朝街角走去。
老远便看见坚的车子。
我拉开了车门坐进去,并没有看他,我说:
“许久不见,坚,你好?坚?”
车子还是麦塞拉底印地,但是换了新的,桃木表板上的仪表像飞机一样的复杂。他的旧车里坐过多少女人?新车里又坐过多少女人?如果坚是一棵圣诞树,我不过是其中一盏七彩灯泡,我苦笑。所以我决定爱家明。不为什么,只为他的诚意。
今天坚叫我出来,又是为了什么?
他点着了一支香烟。三年了。他仍然吸“蓝圈”。多少次,我在外国,遇见吸这种牌于香烟的男人,总多看几眼,不为什么,只为了坚。告诉坚他也不会相信,他是一个没有心的人。
他沉默了一会儿,“你读到文凭了?”
“读到了。”我客气的答。
“找到工作了?”
“找到了。”我平静得很。
“你胖了。”
“是的,那天你已经说过了。”
“胖了很美。”
“谢谢,我怎么可以算美?”我说。
“一个女孩子,当她不知道自己美的时候,才是真美。”坚说。
“谢谢。
“我看到你手上的戒指了,很好。”
“谢谢。
“你们决定订婚了?”
“是。
“恭喜。他倒是下了决心。”
我转问他,“什么意思?”我的声音仍然很低,“你是他的什么人?他没有父母,你是他的什么人?为什么你的口气这么奇怪?”
“他难道没有告诉你7我是他什么人,你不知道?”
“朋友,”我说,“你不过是他的朋友。”
他笑了,“我是你的什么人?”
我的怒气慢慢的上来,我压抑着自己,尽量压抑着,我冷冷的说:“你是我一度爱过的人。”
“可以帮我一个忙?”他问,“看在以前的份上?”
“忙?什么忙?坚,伟大的坚,还要人帮忙?”我讽刺的反问,“我没有听错吧?”
“辛蒂,另外找一个男孩子。”坚说。
“什么?”我真正的诧异了。
“家明不是你的对象,你与他不配。”他说,“而且你又并不是真爱他。
“在某方面我是爱他的。
“某方面,哪方面?”
“他是一个热血的人。”
“辛蒂,你一点也不知道,他是一个陌生人,四个月,你才认识他四个月,你凭什么说他是个好人?什么是好人,什么又是坏人?我是坏人,因为我没有娶你。你嫁了我,会开心吗?只为了你没得到不一定需要的东西,你生了气,恨我至今,辛蒂——”
“我爱你,坚。”我很平淡的打断他,“我爱你。你知道我爱你,坚。”
“辛蒂,没有用。”他说,“我向你解释过多少次了!”
“没有关系,但现在我要结婚了,我的对象是家明。我不明白,你没有资格介人我与家明之间。我们没有见面已经有三年了,不可能是为了我,你从未曾爱过我一分一毫,为什么?”我凝视他。
“辛蒂,帮我一次忙,离开家明。”坚说。
“为什么?”
“你不会后悔的,辛蒂,听我的话。”
我笑了,“坚,我长大了三年。我喜欢家明,我结婚的年龄也到了,他向我求婚,我家人应允了,我连他的戒指也戴上了,为什么不?”
“不!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辛蒂,我不能让你嫁人。”他说。
我靠在沙发上,我打量着他。
不要我嫁人?如果我不明白坚,我会说:
“啊,他不让我嫁人,是因为他爱我,不爱我也至少想霸占着我。”但是我太明白坚了,决不是为了这一点。
我微笑。
坚说:“辛蒂,三年没见你,你成了一只小狐狸了。”
“第一,坚,我不小。第二,我一直是一只狐狸,以前不一样,以前我爱你。”
“现在你不爱我了?”
“坚,我不知道爱是什么,但是曾经一度,为了怕失去你,我情愿死,这可算是爱吧?现在你可以看得出,没有你,我也可以活得很好,活得很好。”
“是,我看得出,你好像很高兴。”
“自然。”我喷出了一口烟,“我学乖了。”
“你在外国,过的是什么日子?”
“你好奇?每个人都好奇。坚,我不过是个女人,你想我过的是什么日子?”
“很多男朋友?”
我摇头,“我不要情人、爱人、男朋友、未婚夫。”
“什么人?只是男人?”
我笑,“说得好,坚,只有你明白,只是男人,就是那样,只是男人。上床好,下床也好,不用客气,不用再见,只是男人,没有怀念的男人。”
坚低下了头。
“不是你的错,坚,不用难过,你一直喜欢我,我知道,但是一个人总会变的,我变成这样,与你无关,也别太骄傲,以为这与你有关,别担心,我活到今天,就可以一直活下去。”我说。
“你不甜了。”
“是,不甜了,不可爱了,多么可惜。坚,三年前,记得三年前——怪,我还是爱跟你说话,说个没完没了,坚,记得三年前,我是纯洁的,是不是?但是现在。”我笑了。
“即使你嫁了我,你也不会快乐的。”
“或者,但是你毕竟没有娶我。”
“辛蒂,我们可不可以从头开始?”他忽然问我。
我怔了一怔,即笑了起来,我大笑,然后我哭了。多少时候没有为坚哭了,但我还是哭了。
第四章
“开什么玩笑?”我问。
“我没有开玩笑,我要你,现在就要你。”他说。
“我手上有家明的戒指。我要回去了,他在找我,他在等我的答复,我一定要回去。”
坚忽然伸手抓住了我。
我盯着他。
我问:“干什么?”
“到我家去。”他锁_L了车门,开动了车子。
“看天的份上,坚,让我走,让我走,看天的份上,你也应该放过我了。”
他紧绷着脸,他薄唇,他耳鬓灰白的头发,他美丽的侧面,他手上那只考究的戒指,他熟捻的古龙水味道。
我把头靠在车窗上,玻璃是冰冷的。
是的,我爱他。
奇怪,到了今天,我还爱他。
我还爱他。
十年了,我不变的爱着他。只因为我得不到他。我转过头去,我把手放在他肩膊上,我摸他的后颈,他修得那么整齐的头发。我趋身过去,我吻了他的脸。他应该微笑,但是这一次他没有。他仍然紧绷着脸。以前,每当我吻他的脸,吻他的手,他总是微笑了啊——那个傻小女孩子,她是多么的爱我。
今天坚没有笑。
我希望今天明白了,我爱他。
他把车子停在门前,他的家门前。他开了门,我大步踏进去。今天,今天我算是与他平等了。我走进他的客厅。他的屋子没有改变,只是又多了更多的装饰——画、瓷器,什么都有。就像他生命里的女人。
我走到他的书房去。
是的,我已经多年没来这个地方了,但是我记得他的书房。我记得他那一套最好的唱机录音机,我常常把我的流行曲夹在他的吉格里,气他。我那个时候最喜欢的一首歌是“宝贝,你不知道这是怎么的,宝贝,爱一个人,宝贝,如我爱你。”
我笑了。
那张唱片自然不在了。但这间书房还是一样。
我坐在他的真皮沙发上,依然像以前一样,在他那张石英玻璃大茶几上打手印,一个又一个,明天他的女佣人得花上半天来擦干净这张茶几。
我没有变。
我是一个长不大的人。
他坐在那张大写字台后面,看着我,冷冷的看着我。
我抬头,我站起来,缓缓向他走过去,他那张写字台。
我看着他的脸。曾经一度,我肯将我的灵魂卖给魔鬼,只为了得到他。
他站起来,倒了一点拨兰地给我。我道谢。
“你有没有爱另外一个人?这些日子以来?”他问我。
“爱人?”我想着,“有一次,有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。我几乎爱上了他。因为他是这么纯洁,这么天真,只有十六岁。他的雪白使我快乐。跟以前你喜欢我的情形恐怕有点像。但是……但是我放松了他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他说他爱我。他的蓝眼睛那夜转为深灰色,他的睫毛重得抬不起来,他有一张苹果似的脸,他说他爱我。我想,我怎么可以玩这样一个孩子呢?不公平,我让他走了。”
“辛蒂,你的生活,像小说。”
我点点头,“是的。”
“你爱家明?”坚说。
“他是一个好伴。而且他整个人是那么敏感古典纤细。我尊重他。他会是一个好丈夫,而且信不信由你,我也会是一个好妻子。”
“好妻子应该作为丈夫的影子。”
“我会做一个影子。家明有这个格使我成为影子。”
他拿起了一只玻璃架子,转向我。
我看到了家明的一张照片。
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黑白照片,他的侧面,含着一支烟,在拍手。这张照片是偷拍的。
坚说:“哈苏白拉特,O·八光圈。我们在一起开会,有人发表了一篇演讲,他大表欣赏,他鼓掌。我第一眼看见了他的神采,拍下了这张照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