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矛盾的想:我已经一个人走了那么久了,也该休息了,就是他吧,就是他吧。
还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坚呢?
与坚在一起,又未必一定是快乐。快乐,快乐又是什么呢?我这么强烈的要得到坚,不过因为是得不到他,人总是这么犯贱。
家明的臂膀是温暖的。
人不过活几十年,迟早这柔软美丽强壮的臂膀,会变得棺材板一样的枯干。就是他吧。
我把他的手握得紧紧的。
假如他真的爱我,就是他吧。
我决定爱家明,尽量爱他。
我们真的在一起了,我下的决心很大,很重,做得很努力。好像我真的决定嫁给他了。除了工作之外,我把所有的时间给他一个人。我留在他家里过夜,爸妈哥哥不再反对。
在我心里,我知道,如果爱一个人要下决心,那便不是真爱。可是——可是这年头,一天卖了三千个假,三年卖不出一个真。
我待家明是真的,真的好。
连我都不信,我们没有做越礼的事。我的意思是,我的天,我不能强逼他,他总是适可而止。渐渐我觉得另有含蓄的美感,比什么都好。我们像小孩子初恋一样的在一起,光是谈恋爱。
并没有过了多久这种童话式的日子。
一个下午,我去买东西。
家明约我六点钟吃茶。
我连试身都不试,为了怕他等,大包小包的拖着抱着走到那间咖啡厅。人挤得满满的。乐队在奏乐,吵得很,人气烟味语声,我不喜欢这种地方,但与家明,与家明在一起,迁就点也值得,他过于迁就我了。
在人群里找他还是容易的,他太突出。
我找了五分钟便看见了他。
他坐在一张圆桌前,咖啡色米色花的丝长袖衬衫,他板着脸,不说话,他对面坐着另外一个男人,背着我,我看不到他的脸。是谁?家明是极少板脸的。四个月来没有见他板过脸。
我放慢了脚步,朝他走过去。
他抬头看到了我,好像有点吃惊,随即笑了一笑,但这个笑是勉强的,我看得出是勉强的。为什么?
我转头看那个坐在他对面的人,我呆住了。我手里的大包小包全部跌在地上,我像五雷轰顶似的呆着。
坚。
是坚。
坚。
他半点也没有变。
他两鬓稍微变白的头发,他眼神里的坚决,嘴角的硬朗,他那种百分之一百男人的英俊。他是坚,化了灰我也认得他是坚。
他也认出了我,他的惊诧一下子就压了下去。
我跌在椅子上。我停一停神,我说:“坚,你好。”
我的声音是十分不自然的。
他答:“辛蒂,你回来了?回来多久了?”
“四个月。”我说。
“你胖了。”他说。
他的口气很可亲,很熟络,仿佛多年老友偶然相聚的样子。我恨他。他永远在光的一面,我永远在暗处,他可以永远取胜?我不相信,我握住了家明的手,希望借到他的力量。但家明的手是冷的。
坚看着我。我瞪着他。
他看我的样子,我恨他,好像我没有穿衣服,是赤裸的,他可以看到我的心,他永远可以,我恨他。怎么又碰见了他?为什么?
他说:“你与家明——?”
“我们要订婚了。”我直截的说,“是不是?家明?家明说过他也认识你。”
家明轻轻说:“是的,我们要订婚了。”
坚点点头,“是的,我知道,刚刚你才说起,我没想到你的对象是辛蒂,真太巧了,我真没想到是辛蒂。”
“可惜是我。”我讽刺的说。
坚看着我,“你了解家明?”
“当然,”我毫不犹疑,“他是一个最好的男孩子。”
坚笑了。他笑得这么自在。
我仍然瞪着他。我握着家明的手,家明也握着我的手,好像我们在共同对付一个敌人。
我想我是比较镇静了。我再打量他。是的,隔了三年,他仍然有他的魅力。他是无与伦比的。他那种成熟男人的美。我垂下了眼。我觉得惭愧。我会永远记得他,没有男人可以代替他,甚至不是家明。
然后他站起来,要告辞了。我们没有留他。他是个中年人,但一点也没有胖。他翩然的走了。
我问家明:“他说了什么?为什么你好像不大高兴?”
“生意上的事。”家明说。
“他是只狐狸。”我说。
“你好像很了解他。”家明说,“我们别提他了,我们走吧。”
我当然知道坚,我知道得他太多了。
“你很熟他?”我问家明。
家明恢复了他温柔的笑,他说:“并不,你想到什么地方去?我喜欢你这件衬衫。”
“有点老式,我从来不喜欢老式的衣裳,不过是为你而穿的。”我说,“为你,”我指指他的胸口,“因为你是一个好人。”
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好人的时候,你会怎么样?”他问。
“你当然是好人,”我固执的说,“你不可能坏。”
他不响,过了一会儿他说:“每个人都有缺点。”
“我相信,但是我还没有找到你的缺点。”我看着他。
“你爱我吗?辛蒂。”
“我认为是。家明,我不愿令你失望,但是老老实实的说,我对于爱情知道得不多。”
“谁又真知道了,别担心。我爱你。”
我抱着他,我们到山顶去坐了很久。
他说要向我家里求婚,我笑了。他应该向我求婚才是,跪在地上,手里拿着玫瑰花、戒指。
他真的向我求婚了。
戒指交在父亲的手里,我是最后看到它的人,全家都传阅过了。我接在手里打开了丝绒盒子,里面一只梨型的钻戒,大得很,一点其它也没有,只是一颗大钻石。
哥哥说:“二克拉六分左右。”
他对于数目字很有兴趣。并且计算得很准。
我看着那颗钻石。
我从来没喜欢过钻石,不过这一只戒指是例外。一滴眼泪一般的钻石。美丽。我把它套在手指上试看了一看,奇怪,倒很是相配。或许我应该把指甲留长长,搽上鲜红的指甲油,配这只钻戒。
父亲说:“订了婚也好,这男孩子实在懂规矩,学问,人品,家势都是无懈可击的。”
妈妈说:“可不是?白白替辛蒂担心了这么多年,由此可知有缘千里来相会,白担心了,这样的对象,居然叫她碰见了,家明这孩子,我细细的看过了,四个多月来,一点毛病也没叫我看出来,就是略为沉默一点。”
父亲说:“也太有钱了一点。”
妈妈笑,“恐怕我们也配得上。近日来我们的生意也还不错,不至于说是高攀了他们。”
奇怪,每个人都答应了,只除了我。
我把戒指戴在手上,左看右看,心里很有点满意。是的,钻石戒指是不能自己买的,一定要男人送的,尴尬就在这里。我真的要与家明订婚了吗P妈妈来说:“辛蒂,你的电话。”
我犹疑了一刻。自然是家明的电话,我该说些什么?真的订婚?真的嫁与他?真的做良家妇女?
我拿起了电话,我低声说:“家明,我看到戒指了。”
电话那一头沉默了一会儿,“辛蒂,是我。”
我震惊得几乎把电话筒掉在地上。
“我是坚。”他说,“我还存着你的电话号码。”
我应该马上把电话挂断的,但是我没有,他仍然是坚,我的坚,曾经一度是我的坚。
“你要什么?”我的声音是冷的。
“一只戒指。家明送了你一只戒指?”他问。
“我们要订婚了,你是他的朋友,你也认识他,他会寄请帖给你的。”
“你认识他多久了?”
“够久了,与你无关。”
“我要见你,辛蒂。”
“我不是你呼之即来,挥之即去的奴隶。”
“我必须见你,辛蒂。”
“我不要见你。”
“你必须见我。而且别自欺欺人,你想见我的。”
“你这狗娘养的广我咒骂他。
“镇定一点,出来,半小时后我在你家转角等你。”
他挂上了电话。
等我。在街上转角等我。他那辆车子。多少次了,我坐在身边,我们无处不去,无所不至。奇异的感觉,他又来叫我出去了,我该做什么?换上衣服?听从他的话?像以前一样?
我的胃,那一次服了过量安眠药之后,我的胃一直不好,吃多了痛,吃少了就问。现在他又叫我出去了,为了什么?我一见到他就可以知道了,这一次是他来求我的。我得叫他等,好好的等。
我坐下来,燃起了一支烟,慢慢的吸着,我看着钟,等时间过去,分针与秒针都转动得慢,但还是在动着。我要他等,至少等半小时。
吸完了一支烟,我笑了,嘲笑自己,这不是成熟的表现,这实在太幼稚了,我应该装得大大方方,开开心心才是,完全把他当一个朋友,一个人,一个普通的相知,没有爱没有恨,什么感情也没有,遇见了,心平气和的招呼一声。为什么要叫他等?没有必要。
我把旧的粗布裤翻出来穿上,胡乱加一件衬衫。我看钟,我还是不迟到的,像以前的辛蒂一样,坚说几点钟,就是几点钟。坚的话跟《圣经》上的话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