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停一停,“不过有女孩子对你这样,也证明你人缘不错。两个女人的友谊,倒是值得的。”
我在喝汤,含糊的说:“她很美,丹妮尔,全校最美的。”
哥哥点头,“难得的是高而且苗条,不容易。”
妈妈问:“听说她们很随便?阿狗阿猫她们都跟了去?”
我笑,“谁叫那些阿狗阿猫去勾搭她们呢?我倒喜欢外国女孩子,爽快,而且美的是真美,没有化妆做作。”
哥哥抗议说:“妈妈,你听辛蒂这种口气!”
妈妈说:“她是一向这样放肆的。你做哥哥快给她介绍一个朋友,早早结婚,把她交给丈夫管,我们好了一件心事。我的天!”
我反驳:“刚回家就说这种话给我听,真叫人心寒。”
他们都笑了。
吃完饭,我有点累,回到房间里,打开了化妆箱,我呆了一呆,我知道妈妈把我的东西都细细翻阅过了,她尽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,但我还是知道她翻动过了,她这个毛病是一辈子不会改的。我有什么把柄可落在她手里呢?我苦笑。我在化妆箱里找到了我的安眠药瓶子,拿了两粒用水吞下。靠在床上,点着烟,我真疲倦了。
哥哥敲了敲门进来。
“还是抽烟?”他问。
我点点头。
他又拿起我的药瓶,呻吟一声,“你那安眠药还没有戒掉?”一边摇着头,“你打算几时改?”
我弹弹烟灰,“妈妈几时不把我当贼办了,我就都戒掉。”
他说:“你偏偏做贼样,怎么好怪她防你?”
“开头是她先怀疑我的,我为了报答她的不信任不尊重,就故意做贼,怪我吗?”
“真是恶性循环。”哥哥笑,“如今你也一把年纪了,算了,她总是爱你的。”
我呼出烟,“谁知道?为人父母,不过是为了满足领袖欲,孩子们如果不照他们的命令进退,便属不孝,除了哪叱与我,谁肯背这黑锅?”
“听听这口气!”哥哥摇头笑叹,“我说你一点也没有救的,去了这三年,原以为你有进步了,谁知还是如此,你算帮帮我忙,答应我两件事。”
“太难了。”
“没有难的,头一件,吃了安眠药不能喝酒。第二件……不要见坚了。”
“太容易了……不过坚,坚是谁?”我问。
哥哥太满意了,“好,辛蒂,不枉我偷偷寄汇票给你。明天我介绍一个好的男朋友给你。”
“罢咧!”我扁嘴,“你们那‘好’的男孩子,全是呆大,十勿全,我还是一个人来得太平点。”
“他明天晚上来吃饭,你爱见就回家来,告诉你!他极漂亮的,打灯笼没处找的人材。”
“既然如此,怎么没主儿?”我问。
“人家眼界高。”
“眼界高不一定看中我。”我说。
“只好希望他一时胡涂,鬼迷心窍,偏偏看上了你,也是有的。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,我只好为一为自己的妹妹,害他一害了。”
我只好笑了起来。药有点发作了,我觉得眼睛沉重。
他说:“明天好好打扮一下。唉,你看你那样子……”
我睡着了,虽然睡着,还听见他的埋怨,他的理论,恐怕他的意见也就是父母的意见,他们都觉得我出去三年,又得了文凭,回来应该整个人发亮光,神圣元比,发觉我还是那副德性,甚至可能更坏了,当然有点失望。
所以,这世界要满足人是难的。
第二天我醒来得迟。
躺在床上,我把我的将来计划了一下。找份工作,租一层房子,搬出去住。因为房租贵,所以要找一份好的工作。
与父母同住一个地方,但不是同一间屋子,要见面可以见面,不见可以不见,那是最理想的。
然后呢?
然后要节食,要买一堆好的衣服鞋子,买一部车子。
再然后呢?
我想不出有什么可做的了,男人还可以,讨一个老婆,我做什么?做人就是这样,该做的都做了,之后就没有什么意思。没有恋爱要恋爱,没有文凭要考文凭。经过了不过如此。
我叹了一口气。起床。
我又从头到尾的把自己洗了一遍,然后整理一下东西。我把丹妮尔的照片藏好。把昨天那套烂牛仔衫裤包妥,随时送给莉莉。打量一下房间,觉得没有什么可添的,一切都十全十美得很。
妈妈在一只花瓶里插满了姜花,香啊,我心里是这样的哀伤绞痛,她爱我呢,但是她不明白我。她不明白我。我始终要离开她,我无法留下来。难道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就终于此吗?
我换上了另一条粗布裤,一件衬衫。洗了脸刷了牙。
妈妈推开房门说:“辛蒂,莉莉来看你呢,叫我不要吵醒你,来了一个多钟头了。”
“呀。”我连忙站起来。“为什么不早说?”
妈妈看我一眼,“辛蒂,不要穿这样的衣服,回到了家,总得穿得好一点,这算什么呢?”
“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。”我说,“妈妈,衣服有什么关系呢?”
“既然没有关系,穿一条好一点的裙子。”
我低下了头,看看双手。我不在乎一条裙子。妈妈不知道我,我不再是她的宝贝了。我不是一个孩子了。连一条粗布裤都刺激她,如果她知道我在外国的生活,我的生活,她会怎么样?
莉莉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。
“醒啦?”她问。
我点点头。“坐下来。妈妈,莉莉要与我说几句话。”
妈妈走了,她替我们掩上了门。
我自大衣袋里掏出了烟丝,卷起来,吸一口。
“也不吃早餐,就这个样子。”莉莉说,“第一件事是吸烟。”
“这不是姻。”我说。
她睁大了眼睛,“不是烟,难道还是鸦片不成?”
“你别理。”我坐在床上,不与她说明。
“至少笑一下。一万里路学成归来,愁眉不展,真是少见,你这个人!”
“我没有得到我要的东西,莉莉。什么都没有意思。”
“你也见过世界了,你也见过人了,难道坚是你惟一要的东西吗?”她说。
我苍白的笑,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她,“你再也没说错的,他是我一生中惟一要的东西。”
她垂下头,“我不明白。我真不明白。”
“没有关系,什么也没有关系了。想想看,想想做人有什么意思,不如意的事这么多。有几个像你,莉莉,结了婚,有孩子,丈夫爱你,你爱丈夫,一辈子有了着落,不用担心。有几个人像你?”
“多少人追求你——”
“呀——”我笑了。
“你快乐起来,也比谁都快乐。”她说。
因为我知道快乐是什么。甚至连莉莉也隔膜了,没有办法与她真的说话。我把那套衣服给她,她很快乐,她问我几时找工作,几时请客吃饭,几时把所有的老朋友都找出来。这么多问题。我不懂回答。
我坐着抽烟,一支又一支。
我甚至不觉得肚饿,但如果真要吃的话,也可以一直吃个不停,我变得真的无所谓了,如果世界要我如此,我就如此吧。谁还有气力反叛?不是我。我没有这勇气已经很久了。如果莉莉认为我颓丧,她错了,我来得个起劲。我现在有两个世界,一个是他们要我活的世界,我每天过八小时这种生活。另一个是我自己要活的世界,那是照我自己意思的。不要问我文凭是怎么混回来的。
“在外国,”莉莉问,“快乐吗?”
“第一年没有什么,后来,后来我每夜出去吃酒,醉得胡里胡涂回来,奇怪,只有醉的时侯,才最明白。早上起来,三杯黑咖啡,梦游似的过日子,你说这样的生活,快乐吗?”
“听上去太棒了!”莉莉仿佛真心的羡慕,“每夜都有男朋友跟着出去?”
“跟你说没有男朋友。”
“那么跟谁出去?”
“男人,男孩子。不是男朋友。”我说。
“那么么你生活很荒唐。”
“一点也不荒唐。中国人对男女关系特别的夹杂不清,肮脏卑鄙。”
“你这人,学了胡人二句话,爬上墙头骂汉人。”
“一点也不错,你在想什么?你以为喝醉了我就把他们一个个带回家睡觉?才怪,我们不做这种事,做了也很磊落公开。我跟你说了,没有男朋友。”
妈妈叫女佣人把两个人的饭菜端进来,让我与莉莉在房间里吃,我与她拿起筷子,吃了起来。
菜很好。
妈妈说:“你哥哥打电话回来,叫你今夜无论如何不可以出去,他约了朋友回来。”
莉莉着我一眼,叹一口气,“天下有你这么福气的人,这样好的父母,这样好的哥哥。”
我想:太好了,所以很有点受不了,没有这种福气。
她说:“忘了坚,对谁都有好处,你晓得?人家说他——”
“说他什么?支支吾吾的。”
“说他,居然在找男朋友。”
“什么?”
“男孩子,他对男孩子有兴趣。”
我一怔,笑了,“胡说?坚?坚是色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