护士进来。我问:“我可以与他说话吗?”
“没有什么大碍。”她说,“可以。”
我给家明喝水。
护士问:“他这样做是为了你吗?”
我不出声。
“你真幸运,他这么爱你。我很多嘴,不过小姐,不要辜负任何人的爱,因为……有时候,爱难找。”
她转身也走了。
我点点头。是的,她说得很有道理。这种说法我也会说,说起来总是容易的,理直气壮的。
家明醒了,他看着我,好像不相信是我,然后他抓住了我的衣角,尽了他的力抓住我的衣角,仿佛我随时随地会消失一样。
我想那一次我在医院里醒来,坚并没有来。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。为什么我没有死?为什么?但是自杀这玩意,最多只好来一次,再试就真没有那种勇气。
家明哑声的想说话,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去。
他问:“你……都知道了?”
我点点头。
“你,还来看我?”
我点点头。
他闭上了眼睛。清秀的脸,美丽的脸。
“为什么?”他问。
“我爱你,”我毫不羞惭的说,“我们结婚。家明。我们结婚。忘记这些,忘记它们。”
他仍然闭着眼睛,但是眼泪淌了出来。我想,我为一个男人哭过,是我欠他的,没晓得也有人欠我的眼泪,真没想到。
我继续说着:“我们在这里结婚,然后我们去渡蜜月,我们去得远,但是我们会回来,什么都会很妥当,你放心,我们会有一个家,一个美丽的家,而且有很多孩子,你喜欢孩子?”
他的眼泪还在淌,流下脸颊。
我吻掉了他的眼泪,我的脸贴在他的脸上,我跪在地上。“事情不会有问题的,你放心好了,”我说下去,“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,或是两段故事,我们都有错的时候——真是错吗?像我做过的事,家明,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好,绝对没有,但是我答应你,我们在一起会很开心。我不认为我做的是错事,在每个人的眼里,如今都是错,但是我也换得我的快乐。家明,快乐,不管是长是短,还是快乐,我认为我花的代价划得来,我从来没有后悔过,也许就是因为我不后悔,我不认错,上帝没有原谅我,家明,你明白?家明,你明白?”
我伏在他胸前,我也哭了。
“谢谢你,辛蒂,谢谢你。”他微弱的说。
“不要谢我。以后你或许会后悔,你或许会后悔也说不定,不要谢我。”
“值得的。我现在快乐。”家明说。
“奇怪是不是?”我问,“我们两个人都知道快乐是什么,因为我们从来没沾过快乐,我们只远远的看见快乐,已经高兴了。奇怪。”
“辛蒂,我会对你很好,对你很好。”
“你答应我,睡得好,吃得好,出院我们就结婚。”
“是的,我们马上结婚。”
我点头。
我离开了医院,回家睡了三四个小时,惊醒了,又要去医院。我要看牢他。
哥哥说:“你怎么了?看你,瘦成这样,这几天你是怎么了?”他不满我。
“家明,他病了,住在医院里,我得去看他。”我说。
哥哥猛地一惊,“怎么不早说?他没父没母,没亲戚!”他跳起来。
“所以我要去看他。”我说,“不过是……气管炎。”
哥哥吁出一口气,“他没大碍吧?”他看着我。
“没事,他这几天就出院。”我说,“哥哥——”
“什么?”
“我——”
“说吧,最近你倒听话。”他软下来,“可是有事别闷在心里,总要与大人简量商量,你那脾气也该改了,家明对你真是没话好说。你这样子……找谁去容忍你?难得他不计较,可知是真爱你。辛蒂,不是说是你的错,不是……我们太想你好,你的运气,实在不怎么样,”哥哥别转了脸,“我们帮不了你。如今有了转机,你要把握住机会才是。爸妈年纪大了,我又不能跟你一辈子,跟着你,你还嫌我,你自己好好打算。”
我的眼泪直滚下来。我忍着眼泪,越忍越流。
转机,这是转机吗?
哥哥他什么都不知道,但是他倒还算关心我。我运气不好,连他都知道了。我做错了什么?到如今我并不明白。只是人家说是错,我也只好认是错。
完美的结局,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,永远没有,再好的开头,也还演变成这样。
如今大家都觉得我是负累,大家都要撒手。
我用手背抹去了眼泪。
“哥哥,”我低低的说,“家明与我,我们想结婚了。”
哥哥简直是打心里开心出来的,我背着他,没看见他的脸,却也听出他声音里的喜悦,“真的?唉,你这人,早点告诉我们嘛!”“我们也是刚决定的,很快,大概这个月或下个月。”
“爸!妈!”哥哥大叫,“好消息!”
我低下头,我的眼泪尽滴在台布上,花上,花盆上。
人们会怎么想?
他们会想:看辛蒂这种女孩子,看她!搅成这样,什么不该做的都做了,就差没抽鸦片,居然还嫁得个才貌双全的丈夫,会有这种转机!
是的,他们会这么想,他们会妒忌得发绿。
居然有人名正言顺的娶我辛蒂,我,只要喜欢,随便可以跟谁上床的一个女孩子,居然有人名正言顺的娶我。
爸妈得知了消息,雀跃不已。
然后莉莉来了。
她昨夜,或是今早,答应来看我的。她常常做到答应过的事。她是个好朋友。
“恭喜恭喜。”她说。
我笑了一笑。我与她坐在一个冷静的角落里。
莉莉问:“他很有钱,是不是?”
“有钱?不见得。他又买不起一百八十万美金一只的明朝花瓶。又不能供我住一层堡垒。有什么钱了不愁吃饭就是了。谁又愁过吃饭了?”
“你别折了福了,还说这种话。他爱你,那还不够?”
“是的。我也爱他,在某一方面我爱他,当风把头发吹到我脸上,耐心的替我拨开,当他欣赏我,当他微笑,当他说他爱我,我也爱他。但是我老了,我们认识迟了多年。像梦一样,最后抓到了,一点也不像梦了。”
“辛蒂,做人一向不是做梦。”
“别人的梦总是可以成真的。”我看着莉莉。
“那只不过是少数的幸运者。”
“或许。”
“你应该很高兴才是,很高兴才是呀。”莉莉说。
“莉莉,你要不要听一支歌?我想唱一支歌。”我说。
她耐心的说:“好的,辛蒂,我实在不晓得你心里想什么,但是你既然想唱,你唱吧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我说。
然后我开始唱:
“我所有的忧愁,只有耶稣知道,我所有的烦恼,只有耶稣如道……”
“我不明白,辛蒂,发生了什么?”莉莉苦恼的问。
“有时候想想很安慰。”我说,“有时候走过幼儿园,听见那些小孩子,拉大着喉咙在唱:‘主耶稣爱我,主耶稣爱我,主耶稣爱我,圣经上告诉我。’我常常爱听这首歌,因为句子重复,听了就舒服,在下午的太阳灰尘里,真的得到了安慰。”
“辛蒂,你怎么了?我不反对宗教,但这么多人爱你。我爱你,你哥哥你父母,还有你未来的丈夫,辛蒂,你怎么搅的?”
“谢谢你,莉莉,谢谢你做了我的听众。”
“我不明白,辛蒂,我不明白。”
“你不必明白,谢谢你听了我这些疯话。我要去医院了,我要去看家明。”
“你自己也得睡一觉才是,他又没大碍。”
“我不要睡。”我说。
莉莉忽然抓住了我的手,“告诉我,什么才可以使你快乐?”
我摇摇头,“我无所求。”
“坚?”
“不。坚完了。我打败了他。他一文不值了。”我说。
“什么可以使你快乐?”莉莉再问。
我微笑,“我要去了。”
我吻了她的脸。
她说:“好好保重自己。”
我点点头。
家明很快的出院了。我们都没有见到坚。我们为举行婚礼很忙。最忙的是父母亲。他们面子十足的指挥一切,因为家明没有长辈。
房子家私都是现成的,在这方面我是一个随和的人。我们买了结婚戒指。我还是穿粗布裤,但是两只戒指配粗布裤都很自然,奇怪。我不大明白。
家明很兴奋。他跟着我,拉着我的手,永远不放松。
当我们吃饭的时候,他的左手拉着我的左手,我们只有一只手拿筷子拨饭。
妈妈说,叹着气,“他真是前世欠咱们辛蒂的。”
他没有主宰,一切听我的。可恨我也没有主宰,我们永远不知道该做些什么。
坚仍然没有出现。
我与家明都没有提到他。但他的影子不会消失。
我不愿披白纱结婚。我觉得不配穿白纱。我知道我是什么。这年头野鹤结婚都上教堂找神父披白纱。我倒觉得我不配。我们只去注了册。也没有上酒楼。我只有莉莉一个朋友。什么酒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