辛伯母微笑说:“体贴母亲是应该的。”
承欢垂下头,低声说:“夏季,她往往忙得汗流浃背,衣服干了,积着白色盐花。”
辛伯母颔首,“可是子女都成才,她也得到了报酬。”
这句话叫承欢都感动起来。
“对,适才张培生小姐送礼上来,她是你家什么人?”
“啊,我爸在张小姐处做了二十年。”
“是她呀,最近封了爵士衔可是?”
“是。”
停了一停,辛伯母问:“会来喝喜酒吗?”
“她说一定要请她。”
辛伯母笑,“那可要坐在家长席。”
“是。”
辛家司机来了,辛伯母捧着八宝辣酱回去。
回到家中,麦太太刚抹干手,“看看张老板送什么礼物。”
承欢把盒子拆开来,“一对金表。”
承早说:“哗,辛家亮已经有表,不如送我。”
承欢说:“太名贵了,不适合学生。”
“结婚当日你与家亮记得戴在手上以示尊敬。”
承早笑,“这世界真虚伪,说穿了不外是花花轿子人抬人。”
承欢叹息,“是呀,名利就是要来这样用。”
承早问:“世上有无清高之人?”
麦太太斥责道:“你懂什么?”
“有,”承欢答,“我们父亲。”
他们母子一想,果然如此。
麦来添头脑简单,思想纯真,只晓得人是人,畜是畜,你对他好,他也对你好,你对他不好,他只是不出声,吃亏,当学乖,无功,不受禄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不问是非。
所以一辈子只能做一个司机。
麦太太脸色渐渐祥和,“是,你爸一生没害过任何人。”
承欢微笑。
承早也说:“爸真是,制服待穿破了才会去申请。”
麦太太叹口气,“真笨,下金子雨也不懂得拾宝,大抵只会说:‘什么东西打得我头那么痛。’”
他们都笑了。
承欢问:“爸有什么心愿?”
“希望你们姐弟健康快乐。”
承早抢着说:“这我做得到。”
承欢瞪他一眼,“你还能吃能睡,人大无脑呢。”
承早呜哗一声,去换球衣。
承欢站起来。
麦太太即时急说:“你往何处去,你还不原谅妈妈?”
承欢一怔,“我斟杯冰水喝。”见母亲低声下气,不禁心酸。
麦太太松口气。
承欢低声说:“这点我不如承早,我脾气比较僵。”
“承早有点像你爸,牛皮糖,无所谓。”
承早出来,不满,“又说我什么”,可是笑容可掬。
承欢见他就快出门去球场耍乐,便笑道:“有女朋友记住带回家来。”
承早已如一阵风似刮走。
承欢转过头去问母亲:“妈妈,你又有什么心愿?”
“我?”麦太太低下头,“我无愿望。”
“一定有。”
麦太太讪笑,“天气热,希望装只冷气,又盼望大陆亲戚会时时来信,还有,你父亲薪水加多一成。”
都是很卑微的愿望。
“后来,就希望你们姐弟快高长大,聪明伶俐,出人头地,还有,特别是你,嫁得好一点。”
承欢听半晌,只觉母亲没有说到她自己,“你自己希望得到什么?”
麦太太一怔,“刚才不是都说了吗?”
“不,与我们无关的愿望。”
麦太太像是不明白女儿的意思。
承欢倒是懂了,母亲统共没有自己的生活,她的生命已融入子女丈夫体内,他们好即等于她好,已无分彼此。
承欢恻然。
麦承欢一辈子也不会做到那种地步,辛家亮有何成就,她会代他高兴庆幸,可是她自己一定要做出成绩来。
夫唱妇随将会是她的业余兼职,她正职是做回麦承欢。
麦太太抬起头,“很小的时候,我曾经希望到外国生活。”
“啊。”承欢意外,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此事。
“彼时我十七岁,有人邀我嫁到英国利物浦去。”
“哎呀。”
“我没有动身,我不会说英语,而且那个人年纪大许多,长相不好,我害怕。”
“幸亏没去!”
“后来生活困苦,我也相当后悔,那人到底是杂货店老板呢。”
承欢一个劲儿帮着父亲,“环境也不会太好,离乡别井,一天到晚站在小店里如困兽。”
“都过去了。”
“可不是,别再去想它。”
“妈希望你嫁得好。”
这是普天下母亲心愿。
“辛家亮好不好?”承欢故意问。
麦太太心满意足,“好得不能再好。”
承欢笑了,她取起手袋出门去。
麦太太问:“你又往何处?”
“我想搬到新居住。”
麦太太功道:“不可,一日未注册签名,一日那不是你家,名不正言不顺。”
母亲自有母亲智慧。
“那我去与咏欣话别。”
麦太太笑说:“你若愿意与咏欣暂住,只要人家不嫌你,亦不妨。”
承欢笑了,“我知道。”
晚上,与咏欣说起上一代妇女的智慧。
“她们自有一套从生活学得的规律,非常有自尊,古老一点可是仍然适用。”
毛咏欣感喟,“那样克勤克俭,牺牲小我,现在还有谁做得到。”
承欢不语。
念小学之际,母亲挽着热饭,一直步行一小时带往学校给他们姐弟吃,回程累了,才搭一程电车,省一角钱也是好的。
她从来没有漂亮过,有史以来,承欢从未看过母亲搽过粉妆涂过口红或是戴过耳环。
承欢用手臂枕着头。
“可是,那样吃苦,也是等闲事,社会不是那样论功绩的。”
“子女感激她不就行了。”
“是呀,只有女儿才明白母亲心意。”
毛咏欣笑,“我却没有你那样家庭伦理,我只希望资方赏识。”
承欢问:“你会不会做我伴娘?”
“免,”毛毛举手投降,“你知我从不去婚礼及葬礼。”
“不能为朋友破一次例?”
毛毛嗤一声笑,“你若果是我朋友,应当加倍体谅尊重我。”
“也罢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承欢精打细算,挑的礼服都是平时亦可穿的款式,颜色不必太鲜,像经穿耐看如淡灰、浅米以及湖水绿这些。
逛累了咏欣陪她喝咖啡,咏欣眼尖,低声说:
“令弟。”
承欢十分诧异,承早怎么会跑到银行区大酒店的咖啡座来,一杯茶可往麦当劳吃几顿饱的了。
她转过头去,只见承早与一美少女在一起。
承欢暗暗留神。
那女孩穿得非常时髦考究,容貌秀丽,举止骄矜,承欢轻轻说:“噫,齐大非偶。”
毛咏欣笑,“你不是想干涉令弟交友自由吧。”
承欢有点不好意思,“当然不。”
“请让他自由选择。”
“他可能会受到伤害。”
“我们迟早会遇到痛不欲生之事,无可避免,你不可能保护他一辈子。”
“但那是我弟弟。”
毛毛含笑,“你管太多,他就巴不得没你这姐姐。”
承欢着急,“那该怎么办?”
“看你,那是你弟弟,不是你伴侣,少紧张,如常坐着喝茶呀。
承欢抹一抹汗,“谁那么倒楣,会碰到情敌。”
毛咏欣静下来,隔一会儿,答道:“我。”
第四章
“什么?”
“我,我有一次看到亲密男友与一夜总会公关小姐开谈判。”
承欢张大嘴。
“于是,婚约立刻告吹。”
承欢第一次听她披露此事,毛毛竟把这段故事收藏得如此缜密。
“为什么不在家谈判?”
毛毛惨笑,“后来我才知道,他俩彼此害怕对方,已不敢在私人场所见面。”
承欢骇然。
“那一天,也是个夏天,阳光普照,早上起来,同往日并无异样,”毛毛叹口气,“不过,这种人,失去也不足惜。”
“你会不会情愿什么都不知道?”
“不,”毛毛笑了,“我不会逃避现实,我情愿早点发觉。”
“他们谈些什么?”
毛毛反问:“重要吗?不过是钱债问题。”
承欢低下头,不寒而栗。
过一刻她问:“后来呢?”
毛咏欣有点呆,“我们的关系告一段落。”
“不,我是指那对男女。”
毛毛忍不住笑,“你道是看小说,每个人物的结局读者都有权利知道?”
承欢讪讪地。
“你还想知道什么?”
“那个舞小姐可长得美?”
“十分漂亮白皙,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,年纪与我相仿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她的职业?”
“他告诉我的。”
“他们最终没有在一起?”
“没有,去年他结了婚,娶得一个有妆奁的女子,生下一对孪生子。”
承欢不语。
咏欣黯然道:“很明显,有人愿意原谅他。”
承欢连忙安抚,“我们不在乎那样的人。”
毛咏欣嘴角始终含笑,无人知是悲是喜。
这时承早发现了姐姐,自己先走过来招呼,一手搭在姐姐肩上,十分亲昵。
承欢仰起头,“你走好了,我替你付帐。”
“谢谢姐姐。”
那个少女从头到尾留在另一边没过来,稍后随承早离去。
毛毛问:“为什么不顺道打个招呼?”
“算了,姑奶奶,也许人家没心理准备。”
毛咏欣说:“这种女孩一点规矩也无,一次生日,我请弟弟与女友一起吃饭,她说没空,亦不让我弟弟来,叫弟弟到商场陪她看店,如此卖弄男友听话,那种小家子气,也不要去说它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