麦太太叹口气,“真不甘心这样就老了。”
“妈,你还不算老,照目前准则,四十八岁,不过是中年人。”
“可是,还有什么作为呢。”
承欢忍住笑,“母亲本来打算做些什么?”
“我小时候,人家都说我像尤敏。”
“那多好。”
麦太太又吁出一口气,“可是你看我,一下子变为老妪。”
“也不是一下子,当年做了许多事,又带大两个孩子。”
眼睛老花,更年期征象毕露,如此便是一生,唉。
承欢终于忍不住笑出来,“母亲缘何长吁短叹?”
“为自己不值呀。”
承欢握住母亲的手,“人生必有生老病死。”
“我还没准备好,我真没想到过去十年会过得那样迅速。”
“是因为我要结婚所以引起你诸多感想吧?”
麦太太点点头,“谁知道我叫刘婉玉?老邻居都不晓得我姓刘。”
“我明天在门口贴一个告示。”
“活着姓名都埋没了,死后又有谁纪念。”
“妈妈,社会上只有极少数人可以扬名立万,而且,出名有出名的烦恼。”
那样苦劝,亦不能使麦太太心情好转,她一直咕哝下去:“头发稀薄,腰围渐宽……”
承欢推开露台门看到海里去。
麦太太犹自在女儿耳边说:“婚后可以跟家亮移民就飞出去,越远越好,切莫辜负青春。”
承欢笑了。
母亲老以为女儿有自主自由,其实麦承欢一个星期六天困在办公室中动弹不得。
“海的颜色真美,小时读书久了眼困了便站在此地看到海里去,所以才不致近视,不过近十年填海也真填得不像样子了。”
麦太太说:“我做点心你吃。”
“妈,你待我真好。”
毛咏欣曾说过,有次她连续星期六日两天去母亲处,她妈厌恶地劝她多些约会,莫老上门去打扰。
承欢记得毛毛说过:“我有你那样的母亲,我一辈子不用结婚。”
麦太太这时说:“许伯母问我,‘承欢这样好女儿,你舍得她嫁人’,我只得答:‘没法子,家里太小住不下’。”
承欢一时看着大海发愣。
电话铃响,承欢大梦初醒。
对方是辛伯母,“承欢,我正好找你,明日下午陪我喝下午茶好不好?”
承欢一叠声答:“好好,一定一定。”
辛伯母十分满意,“承欢你真热诚。”
“我五点半下班。”
“我来接你。”
承欢做贼心虚,莫是辛伯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?
不可能,谈笑如常即可。
这时麦太太站在厨房门口发愣,“我来拿什么?你瞧我这记性,巴巴的跑来,又忘记为啥事,年轻之际老听你外婆抱怨记性差,现在自己也一样。”
她在椅子上坐下,天色已昏暗,承欢顺手开亮了灯。
母亲头发仍然乌黑,可是缺少打理,十分蓬松。
承欢坐到她身边,握住母亲的手。
辛伯母是完全另外一回事。
发型整齐时髦,一看便知道是高明师傅又染又熨又修剪的结果,且必然定期护理,金钱花费不去说它,时间已非同小可。
承欢乖乖跟在伯母身后,她逛哪一家公司,便陪她消遣,不过绝对不提意见,不好看是过得去,非常美是还不错,免得背黑锅。
如此含蓄温婉自然是很劳累的一件事。
幸亏大部分店家最晚七时半关门休息,挨两个钟便功德圆满大功告成。
承欢庆幸自己有职业,否则,自中午十二时就逛起,那可如何是好。
她替未来婆婆拎着大包小包。
终于辛伯母说:“去喝杯茶吧。”
趁她上卫生间,承欢拨电话给辛家亮:“你或许可突然出现讨你母亲欢喜,以便我光荣退役。”
“累吗?”
“我自早上七时到现在了。”
“我马上到。”
在家养尊处优的妇女永远不知道上班女性有多疲倦。
辛伯母叫了咖啡蛋糕,一抬头,看到辛家亮,骤眼还以为谁同她儿子长得那么像。
“妈,是我。”
辛伯母欢喜得不得了。
辛家亮问:“为什么不把家丽也找来?”
“她约了装修师傅开会。”
“买了些什么?”
“不外是皮鞋手袋,都没有新款式,一有新样子,又人各一只,制服似的,唏。”
承欢苦笑,她们也有她们的烦恼。
“爸可有电话回来?”
承欢立刻竖起耳朵。
第五章
“有,不外是平安抵达之类。”辛伯母寂寥地低下头。
承欢连忙说:“过两日辛伯伯立刻就回来。”
辛伯母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微笑。
到这个时候,承欢忽然觉悟,她是一直知道的。
至此,承欢对伯母改观,肃然起敬,何等样的涵养功夫,衡量轻重,在知彼知己的情况下,她佯装不知,如常生活。
承欢对伯母体贴起来,“添杯咖啡。”
“不,我也累了,也该回家。”
“我与家亮陪你吃饭。”
辛家亮在一旁拼命使眼色想时间归于己用,可是承欢假装看不见。
辛伯母很高兴,“好,我们一家三口找间上海馆子。”
辛家亮叹口气,只得打电话去订位子。
辛伯母十分满足,一手挽儿子,一手挽媳妇,开开心心的离开商场。
承欢十分欣赏她这一点,根本人生不得意事常八九,偶尔有件高兴事,就该放大来做,不要同自己过不去。
承欢点了五个菜,“吃不下打包带回去,”两个甜品,陪着辛伯母好好吃了顿晚饭。
辛伯母兴致来了,问承欢:“你可知我本姓什么?”
承欢一怔,她不知道,她没听辛家亮说过,也粗心地忘记问及。
忽然觉得辛家亮推她的手肘,塞一张纸条过来,一撇眼,看到陈德晶三字。
承欢松口气,微微笑,“伯母原是陈小姐。”
“承欢你真细心。”
承欢暗呼惭愧。
“我叫陈德晶,你看,彼时一嫁人,姓名都淹没了。”
承欢说:“可是,那未尝不是好事,像我们这一代,事事以真姓名上阵搏杀,挨起骂来,指名道姓,躲都躲不过,又同工同酬,谁会把我们当弱者看待,人人都是抢饭碗的假想敌。”
辛伯母侧头想一想,“可是,总也有扬名吐气的时候吧。”
“往往也得不偿失,可是已无选择,只得这一条路,必需如此走。”
辛伯母点头,“这样坚决,倒也是好事。”
她提起精神来,说到秋季吃大闸蟹的细节。
然后辛家亮建议回家。
他送未婚妻返家途中说:“你并不吃大闸蟹。”
“是,我老觉得有寄生虫。”
“你应当同母亲说明白,否则她会让你一餐吃七只。”
“又没到蟹季,何必那么早扫她兴。”
“太孝顺了,令我惭愧。”
“除非父母令子女失望,否则总是孝顺的多。”
“你这话好似相反来说。”
“是吗,子女优缺点不外遗传自父母,并无选择权,再差也不会离了谱。”
承欢是真的累了,回家卸妆淋浴,倒在小床上,立刻入睡。
半夜被劈啪麻将声吵醒,原来楼下为输赢秋后算帐吵了起来。
承欢怔怔地想,不把父母设法搬离此地,她不甘心。
母亲终身愿望是飞出去,她没有成功,现在寄望于承欢及承早。
承早帮她陆续把衣物搬往新家。
“哗,”那小子瞪大眼说,“娶老婆若先要置这样的一头家,那我岂非一辈子无望。”
“别灭自己志气。”
“有能力也先得安置父母再说呀。”
承欢大喜,“承早,我想不到你亦有此意。”
“当然有,我亦系人子,并非铁石心肠,谁不想父母住得舒服些,看着八楼黎家与十一楼余家搬走,不知多羡慕。”
“有志者事竟成,我与你合作如何?”
“一言为定。”
“三年计划。”
“好,姐,你付首期,我接着每月来分期付款。”
“姐相信你有真诚意。”
承早张望一下,“我可以带女友到你这里来喝茶吗?”
“欢迎。”
“这里体面点。”
“虚荣。”
“咄,谁不爱面子。”
“踏入九十年代,承欢发觉四周围的人说话越来越老实,再也不耍花招,一是一,二是二,牌统统摊开来,打开天窗说亮话,输就输,赢就赢,再也不会转弯抹角,不知省下多少时间。
承早伸个懒腰,“这么舒服,不想走了。”
恰恰一阵风吹来,吹得水晶灯璎珞叮叮作响。
承早忽然说:“姐姐真好,总会照顾弟妹,姐夫亦不敢招呼不周,哥哥则无用,非看嫂子脸色做人,连弟妹也矮了一截。”
承欢纳罕,“你怎么知道,你又没大哥大嫂。”
“可是同学梁美仪有三对兄嫂,家里都有佣人,可是她母亲六十多高龄还得打理家务,还有,母女到了他们家,佣人自顾自看电视,茶也没有一杯。”
承欢笑道:“你莫那样待你母亲就好。”
“真匪夷所思。”
承欢一味拿话挤他,“也许将来你娶了个厉害脚色,也就认为理所当然。”
承早怪叫,“不会的不会的。”
承欢微微笑。
迟三五七年自有分晓。
“你放心,有我在,没人敢欺压我母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