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氏待她不薄,倒底是如花似玉的小姨子,见了她总是笑容满面。
她称他为方先生,自六七岁时就见他在家里出入,那时不语才十多岁,同她现在差不多年纪。
比打电话给自己男朋友还要难。
可是食君之碌,忠君之事,这个君是她姐姐,她不得不出点力。
电话接通,有霎那静默,她几乎想放下听筒逃走。
一把男人声音来应电话,\"喂,喂,\"说的仍是中文。
\"方先生?\"解语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期的愉快姣俏。
方玉堂讶了,\"是解语?\"
他居然立刻认得她声音。
这添增了解语的信心。
\"大家都惦记著你。\"
方玉堂笑,\"下月初我也该回来了。\"
\"一切顺利吗?\"
\"托赖,孩子们已进入大学。\"
解语听见那边有女声问∶\"是谁呀?\"
方玉堂杨声,\"一个朋友。\"
解语说。\"有空给我们电话。\"
方玉堂却道∶\"这边真是另外一个世界,山明水秀,风和日丽,我一向在都会居住,从来未试过大自然如此接近,真觉心旷神怡。\"
\"好,多谢你的问候,\"
解语隐隐觉得不安。
他没有提到不语。
虽然身边有人,但那也难不倒他,他可以问∶姐姐好吗,或是说,稍后我立即打来,
解语纳罕。
是这样的吧∶喜欢的时候,一天十通电话,上下午亲身上门来,
当中还叫人送花送果,把人哄的团团转。
可是一旦冷下来,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掉,若还不识相,知难而退,则把电话接到秘书处,说在
开会,永不覆电。
听得多了,也见的多了。
解语拾起床头一本日本翻译漫画看了起来。
不到数页又放下手。
太没心肝了,姐姐可能遇到事业危机,靠她生活的妹妹还津津有味看漫画,成何体统。
可是她帮不了她。
解语忽然觉得烦躁,她对外婆说∶\"我替姐姐去买点心。\"
\"快吃饭了,你又走到哪里去。\"
解语已经出门。
凉风一吹,心头略为清爽,解语一直步行到山脚小面包店,她买了新鲜车轮面包。然后安布当车散步回家。
一进门,见外婆笑容满面。
而姐姐也已醒来,还在哼歌。
外婆轻轻说∶\"方先生有电话来。\"
解语心中一块大石落地。
\"问燕窝吃完了没有,明日命活计送来。\"
解语不动声色,嗯地一声。
\"同我解释,孩子的事,他总放不下。\"
解语颌首。
外婆感叹∶\"谁也没叫他丢下孩子不理,骨肉怎么舍得,你说是不是。\"
她们一家三个女人,竟为一个那样平庸的小生意人一通电话而雀跃。
真不知士谁欠了谁。
说穿了也无甚稀奇,她们的生活靠他,自然得仰他鼻息,不外是老板伙计的关系。
解语走到露台,站在无人看见的角落,深深太息一声。往下看,山脚华灯初上,家灯火。
到底搬上来了。
解语记得小时候住在极之窘逼的旧房子里。总面积还不如现在一间卧室大。
无浴缸,无热水。
电梯里永远有一股霉烂臊臭之味,出来是一条走廊,两边
都是人家,十多户,气息相闻,门口还供著香烛。
是方玉堂帮她们搬该处的。
解语记得比她大十多岁月的不语紧紧搂著方氏又笑,雀跃不已。
然后,又再搬到目前这个住所。
方氏再建议住好一点的时候,外婆说∶\"不如另买一幢公寓收租。\"
已经够好了。
知足常乐。
不语在镜前凝视面孔。
解语揶揄∶\"别吓破魔镜。\"
不语笑盈盈地转过头来,\"你这丫头最调皮。\"
解语说∶\"姐,不如介绍我入行。\"
不语忽然变色,斩钉截铁地说∶\"不行。\"
\"你想想我有什么好做,或是,所有的女孩子有什么好做。\"
\"无论做什么,或是什么都不做,均不准重倒覆辙,一个家里一个人出卖色相已经足够。\"
说到这里,声音已经十分凄厉。
解语连忙禁声。
不语取过一本娱乐周刊,打开,指著里边的彩页说∶\"你来看看,一版之中,起码十多二十个女子挺胸凸肚,丑态毕露,善待估,你还不知警惕?\"
解语一看,不语手指的照片,恰恰是她自己。
可是她不敢出声。
\"你给我好好读书。\"
解语无奈。
不语补上一句∶∶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。\"
解语笑了。
不语叹口气。
解语细细看她的脸,\"听说唯一比整形手术更精密的只有脑科手术,可是,真的不留疤痕?\"
\"保证光滑。\"
解语咋咋称奇。
\"相信我,演艺圈里没有几张原装脸。\"
解语微笑。
\"全早己撕破了脸,不得不重做一副。\"
解语惋惜地说∶\"听说,导演不喜欢你,就是因为你幽默感太丰富。
\"胡说,我在工作人员面前一向少说话多做事。\"
解语不出声。
\"还有,我在老方跟前亦从不发表意见。\"
只除出表示戒指上宝石不够大之类。
虽然是自由社会,出来找生活也宜自我约束。
禁忌甚多,什么该做,什么不该做,当事人心中有数。
不语忽然低头,\"而且我懂得什么,有何可说。\"
解语把手放在姐姐肩膀上,有时,她比她还小。
不语摸一摸脸颊,\"我不过是一个靠面孔吃饭的人。\"
记者打电话要求采访,解语只是说姐姐外出旅行。
\"去何处。\"
\"巴黎观光。\"
\"住什么酒店,我们可发电到该处她谈几句。\"
今日的记者已不同昔日,旧时无论哪个明星说声到外国读书,记者立刻肃然起敬,有闻必录,今日才没有那样容易应付。
\"住在朋友家,不想做采访,回来一定找你们,请多多包含。\"
记者起了疑心,\"你的声音同她好像。\"
\"我是她小妹。\"
\"你叫什么名字?\"
\"我的名字不重要。\"
\"好,花小妹,令姐回来,请同我们联络。\"
\"一定,一定。\"
\"你很会应对。\"
\"谢谢谢谢。\"
外婆见解语如此辛苦,不禁笑道∶\"记者似天皇老子。\"
解语说∶\"说不定这上下就在门口等。\"
不语微笑,\"还轮不到我,我还不至于那样红。\"
\"第一批倒下来,就轮到你上阵了。\"
不语淡淡答,\"我已退到第三第四线了。\"
也不能说是不愿在银幕上表演赤裸胴体的缘故,不过,如果胆子作风,不拘小节一点,到底又还好些。
可是不语十分拘谨,时时被讥为思想残旧。
是方玉堂不允许吗,他从来没有那样表示,是不语自己过不了自己那一关。
她曾经这样说∶\"那好比饮止渴,脱完之后,黔驴技穷,往后难道还剥皮不成,不可。\"
现在,是二三线女演员,总比脱衣的二三线女演员高尚些。卖艺到底不同卖身。
解语蹲在姐姐面前,\"那是你不同她们争。\"
不语呼出一口气,\"解语,不如我们也移民,我找门小生意做,你读书。\"
\"那多闷。\"
\"你不赞成?\"
\"趁这两年,多赚点。\"
\"你把我当摇钱树!\"
\"我爱煞者称∶试想想,摇钱树,摇啊摇,铜钱叮当掉下来,明天,树上又结满了钱,大可再摇,太可爱了。\"
不语不去理她,自顾自回房去休息。
过了数日,不语脸上淤痕渐渐退去。
她还是她,只不过轮廓深了一点,一照脸,有陌生感,好似认错人似,不过一笑,亲切感有恢复了。
真奇妙,接缝处一丝疤痕也无,该名医生真是大国手。
\"好不好看?\"
\"同天生丽质一般无。\"
解语自觉有义务说好话给姐姐听。
\"年青光得多,看现在我俩多象。\"
姐妹俩站在镜子之前。
\"姐姐漂亮得多了。\"
\"是。\"她解嘲,\"终有一日,美得自己都不认得。\"
\"为何情绪低落?\"
\"因为无事发生,闷死人。\"
\"咦,没有新闻才是好新闻。\"
就在这个时候,有导演找不语。
她在电话里密密斟酌起来,神色渐渐兴奋,解语知道有好消息。生活队她们姐妹来说,从来不是一条直路,她们不可能一眼看
到地平线。
这一通电话讲了个多小时。
到最后十分钟,只听得不语一直说∶\"是,是。\"可见融洽到什么地步。
解语十分安乐。
第二天就有制片捧著合同上来签署。
不语再也不提移民同做小生意之事。
小生意,什么生意?开礼品店抑或时装店,卖鞋还是卖唱片?
解语深深叹口气。
要不退休,要不坚持下去,从一而终。
放学,家中习然芜一人,电话铃声响个不已。
\"不语?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