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听见他们主仆在谈话。
杏子斡说:“叫人照顾高志尚的生意。”
老金答:“是。”
解语好生感激。
“史丹幅医学院怎么说?”
“约百分五机会。”
杏子斡叹口气,“太玄了,我只知道,百分之五十机会都靠不住,不信你放两双袜子在抽屉里摸摸看,保证要黑的会拿到白的,或是刚相反。”
解语站在黑暗里一声不响。
“杏先生请早点休息。”
老金推他的轮椅出来。
客厅宽且深,他们没看见解语。
解语斟了水,一直坐到天亮。
天刚亮,她轻轻走到杏子斡的房门前,旋动门钮,门并没有上锁。
她静悄悄推开了门。
杏子斡躺在床上。
那并不是一张普通的床,床的四周围放着仪器、管子、线路,他这一部分时间得倚赖维生机器。
坐着的护理人员一见解语立刻轻轻站起来。
解语示意他不要出声。
解语走近床边。
杏子斡沉睡的脸如蜡像一样。
一只手臂搁在床边,解语轻轻把它送回去。
皮肤的触觉虽然存在,可是讯息不能通往脑部,神经因而中断,也就没有感觉。
解语看着他良久。
她与这个人已有感情,内心为他的命运炙痛。
她站了很久,才抬起头来。
男看护把手放在身后,一声不响。
她朝他点点头。
她离开房间。
希腊神话中窦姬夜探丘比德寝室,烛光下发现他是一个美男子,满心欢喜,可是烛蜡滴在情人脸上,他惊醒,恨窦姬没有遵守诺言,一怒而去,永不见面。
被杏子斡知道她见过熟睡中的他,后果又会如何呢?
早班佣人已在准备早餐。
解语一进厨房,即有人前来招呼,笑问:“花小姐起得好早,可要在饭厅进食?”
“不用,我在这里吃。”
新鲜出炉的牛角面包、现磨的咖啡,解语大吃起来。
美味的食物可化解心中怨忿,吃饱饱,情绪好转,就是食疗。
许多失恋的人先是瘦,后来胖至不可收拾,可能就是这个道理。
稍后,老金出来,找到解语。
他有点焦虑,“花小姐你适才去看过杏先生?”
解语微微笑,“花小姐是杏先生的未婚妻。”
“是,花小姐。”
解语说:“我想,反正已经在北美洲,也许应该到医学院去听听最新报告。”
老金答:“是。”语气听得出十分欢喜。
“一会,我会同他说。”
“说什么?”
一转头,看到杏子斡坐在轮椅上。
“老金,你鬼鬼祟祟缠住花小姐说些什么?”
解语微笑,“我一吃半打牛角面包他怕厨房不能应付。”
“不会是说这些吧?”
“我想跟你到史丹福医学院去探消息。”
杏子斡沉默一会儿,然后说:“老金,你恁地多事!”
老金额角冒汗。
“是我逼着他说出因由。”
杏子斡想了一会儿,“我世上只有你们一亲一友,明日出发到加州去吧。”
那天下午,杏子斡关在书房中,解语推门进去,发觉他在看电视录映带,那是他从前一套生活纪录片,年轻的他正在草地上踢球。
解语温和地说:“过去的事不必留恋。”
他不出声。
荧幕上的他赢了球,几个美丽的金发女郎一拥而上,亲吻他。
解语笑说:“不怕我妒忌?”啪一声关掉录映机。
杏子斡十分讶异,这个女孩子真的做起主人来,她为所欲为,随意闯入他的活动范围,骚扰他的生活程序,恣意发表意见……
可是,他却没有生气。
“过来。”
解语笑笑,“说请。”
“请过来。”
解语缓缓走近。
“你会妒忌吗?”
“其实不。”
“因为无所谓?”
“不,因我天性大方可爱。”
杏子斡还是笑了,只有她使他暂时忘记痛苦。
除此之外,只有工作。
“我给你看一件最新添置的工具。”
“在什么地方?”
“在桌子上,请替我戴在头顶。”
解语找到一具头箍,它一侧有小型单筒望远镜。
她替他戴上。
他转过轮椅来,看牢电脑荧幕,荧幕忽然活动起来,记录像书本似一页一页翻过。
解语童心大发,“你用眼睛控制电脑?”
“是,”杏子斡答,“这副红外线机器原本是美国国防部的武器装置:直升机师双手驾驶飞机,于是只用眼睛瞄准目标,目光落在何处,炮弹便朝何处射出,不必动手。”
解语说:“哗,为眼睛放飞箭下了新定义。”
杏子斡一怔,笑得差点没落下泪来。
解语看着他。
“唉,解语,你真可爱。”
“是,因为我幼稚浅薄,说话奇趣,像大人听了幼儿言语,你啧啧称奇。”
“你又多心了。”
“两个那样多心的人居然相处得这样好,真正难得。”
“因为你心思缜密之故。”
“你听过瞎子与跛子的故事吗?”
“给些提示。”
“一个瞎子与一个跛子逃难,一个看不见,一个走不动,大祸临头,终于被他们想到一个办法。”
“呵是,由瞎子背着跛子走,他做他的脚,他做他的眼,结果逃出生天。”
“是,我同你,也如此。”
“胡说,你并无残废。”
“那是因为你救了我,否则,我不知道沦落何处。”
“同我一起生活,也不容易。”
“我还有一个故事。”
“我喜欢听你说故事。”
“大发明家爱迪生少年时耳朵就聋掉了。”
“嗯。”
“他向爱人求婚,轻轻在她手腕上打出摩斯电报密码。”
“呵,我不知道这件事。”
“对方也用摩斯密码回复。”
杏子斡不语。
“生活,从来不容易。”
杏子斡微笑,“确是一个励志故事。”
解语过去握住他的手。
“假使我决定再做手术,也不过想握住你的手。”
“我的手并非你想象中那样柔软美好。”
“这好比同小孩说巧克力无益处会坏牙一样。”
解语不再辩驳。
第二天大早,她去探访不语,不语与高志尚正预备出发渡蜜月。
不语说:“时常来看我们。”
“一知胎儿性别立刻通知我。”
“是。”
“一有孩子名字也立刻通知我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解语感慨,“希望是男丁,做男人总比做女人容易。”
“你真的那样想?”
“争实胜于雄辩。”
“可是,女子总有翻身机会,世上男丐比女丐多。”
解语嗤一声笑起来。
“如果真觉痛苦,请即刻离开他。”
解语摇摇头,“我很爱这个人。”
“真的?”对不语来说,这是不可能之事。
“是,他的魅力丝毫不损,他的人格完整无缺,而且,他对我好,他尊我为女人。”
不语不出声,半晌,她黯然说:“也许,这是你的命运。”
“姐妹俩都找到归宿,为何还愁眉百结?”
“为什么大家都有种慷慨就义的感觉?”
解语笑出来,“你有吗,看不出来。”
他们飞往美属处女岛去了。
杏子斡问解语,“她还快乐吗?”
解语点点头,“她立定心思开开心心做人,没有办不到之理。”
天堂地狱,不过一念之差。
健康没问题,三餐一宿又有着落,为什么要不开心。
他们起程去加州看医生。
杏子斡笑道:“我事先要警告你,你将要看到的录映带、照片,或实况,可能使你绝对不安,你得有所取舍。”
解语答:“我不怕血。”
“有些情况很可怕恶心。”
“我可以接受。”
“你胆子那么大,真无恐惧?”
当然有。
怕病,怕老,怕吃苦,怕社会上的蟑螂老鼠,怕人生的无常,怕动荡的社会。
她深深叹口气。
谁会怕一点点血。
杏子斡是杏氏实验室的成立人,该处经费本来由他一人负责,因为研究成绩超卓,现在开销由大学与他一人一半。
几位博士早接到通知,很愉快地迎出来招待他们,并且报告最新情况。
医生口中一切病情只是科学例子,无论多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都是一项事实,人体切开,皮肤之内就是这些器官。
他们谈笑风生,讲解治疗过程,把医治脊椎说得似修理一具电话似。
“就像折断电线杆,只需把杆子扶起,拉好电线,接驳到总部,此刻,我们已找到理想杆部材料。”
解语一声不响静静聆听。
“请来参观。”
他们均换上白袍戴上帽子手套口罩。
实验室内空气有点冷冽。
解语看到奇景。
一向冷静的她不禁后退一步。
一位教授非常高兴地说:“我们已成功地培殖了软骨组织。”
解语睁大双眼,她看到玻璃箱成群老鼠,老鼠已相当大只,可是如幼鼠般无毛,粉红色,非常难看。
这还不止,在老鼠背部,长着一大团一大团不属于老鼠肢体的附件,看仔细了,发觉是人类的耳朵及鼻子。
只听得推轮椅的老金噫地一声。
“软骨组织由老鼠负责供给营养,直至成熟,可割下移殖到人体上。
解语吞下一口涎沫。
杏子斡笑道:“我们还是先出去吧。”
解语如释重负,她轻轻在杏子斡耳边说,“我知道跟着你会增长见闻,可是这种知识实在太过惊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