解语到了家,才发觉膝头有点软,关节不听话。
这个时候才知道,刚才那个消息,对她来说,是何等震撼。
一进门便发现客厅一片凌乱,家具翻倒在地,摆设一塌糊涂,像是有一匹马闯进屋内,破坏了布置。
解语惊上加惊。
她问女仆:“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
老金垂头丧气在她身后出现。
“怎么会这样子?”
老金的嘴巴张开又合拢。
“有事不准瞒我!”
“是,花小姐。”
“说呀?”
“杏先生发脾气,开足轮椅马力,横冲直撞,他,唉。”
解语听了,反而放下心来。
她声音放轻,“他在哪里?”
“在书房里。”
解语朝书房门走去,敲两下。
对方像是不相信有人会那样大胆来骚扰他。
他的声音是不置信的咆吼:“谁?”
解语推门进去。
书房比客厅更乱,一整个书架子半斜倾跌在书桌上。
电脑线路被扯出,零件散布地上。
解语只装作看不见,走近他,仔细端详他的脸,“真没想到有人那么坏脾气。”
不知怎地,他看到解语,气已经消了一半。
解语坐下来,轻轻说:“有什么事不顺心,尽管说出来,何必吓唬老金。”
杏子斡不语。
“告诉我,是什么事,看我懂不懂。”
杏子斡仍然不出声,但面色渐渐平和。
“告诉我。”
“你看他们同我穿的这双袜子。”
解语一看,只见是双深蓝袜子,没什么不妥。
果然,他沮丧低下头,“我真希望可以自己穿袜子。”原来如此。
解语为之恻然,蹲下来,把他双臂轻轻扶好。
“从今天起,我帮你挑袜子,别叫那些粗心大意的人让你不高兴。”
“解语,”他忽然饮泣,“我是一个废人。”
解语搂住他,把脸靠在他胸口,温柔地说:“是吗,你真那么想?那么,你打算如何照顾我?”
杏子斡不知怎样回答。
“订婚启事刊在全球英文报章上,通世界亲友都已看到,贺卡贺礼接着涌至,后悔已经太迟。”
“你后悔吗?”
解语笑吟吟,“当然不,否则,发脾气的人会是我。”
“你是我生命中的天使。”
“那是老金,我只是你的未婚妻。”
“你真滑稽,解语。”
“你看这年头,老实话竟变得可笑。”
杏子斡笑。
解语把轮椅推出书房,门口有护理人员在等。
老金一见东家,顿时松下一口气,感激地看着解语。
杏子斡一出去,解语已经累得倒在沙发上,疲态毕露。
“花小姐,我给你准备咖啡。”
“用牛奶冲,一大杯。”
佣人纷纷出来收拾。
“幸亏有你,花小姐。”
解语攒着眉尖,“老金,刚才,我见到了从前的杏太太。”
老金睁大了双眼,即时明白这年轻女子何以忽然憔怀,他苦笑起来。
“这是何等样的悲剧。”
老金不能置评。
“你说,这家人是否受过诅咒?”
老金忽然大胆地说:“花小姐,也许,你便是那个解咒的人。”
“除非他会好起来,你说,这有可能吗?”
老金忽然鼓起勇气说:“有一丝生机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有一项医学上实验,可予脊椎严重受创病人一线生机。”
解语霍一声转过头来,“可望恢复到什么地步?”
“腰部以上或许可做有限度运动。”
“啊”
“可是两名愿做实验病人均未能离开手术室。”
原来如此。
“以后别提此事。”
“今日,医生报告,他双腿肌肉有坏死现象,需加紧治疗。”
解语低头,她早知与袜子无关。
“因此心情大坏,我便想,如果能够劝服他再做手术,也许亦是好事。”
“我不会左右他的想法。”
老金无奈。
“不过,有机会可以与那组医生谈谈。”
花不语结婚了。
解语早到一日,意外地发觉不语胖了一点,心情开朗,并且,不打算铺张。
解语不动声色。
她住在杏子斡山上的房子里,一名叫玫丽的秘书立刻来向她报到。
她这样说:“我想给姐姐一个意外惊喜。”
“花小姐,我们还有多少时间?”
“连今日下午,还有三十六小时。”
那年轻女子笑笑,“没问题。”
“你知道该做什么?”
玫丽笑,“我没有结过婚,不过,此地有婚礼专家。”
“好极了。”
解语问姐姐:“为何这样低调朴素?”
“高志尚不过是一个小小生意人,我的私蓄所余无几,想留以后过日子。”
“方玉堂知道你结婚吗?”
“他看到报纸,送了礼来。”
“送什么?”
第八章
“本地家具店十万元礼券。”
“那多实际。”
“是,十分慷慨。”
“你没有给他帖子?”
“对不起,我已不想做戏。”
“我替你筹备这婚礼好不好?”
“你?”
“是,现在我比较有能力。”
“解语,这——”
“你放心,保证恰如其分,不会夸张,不会难堪。”
不语泪盈于睫。
解语也有点硬咽。
“解语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解语全神贯注,以为不语会在这一刻说出真相。
她踌躇良久,解语越来越紧张。
终于不语说:“解语,你愈发漂亮了。”
解语当然失望。
可是转头一想,也好,凡是当事人否认的,统统是谣言,她不承认,也就不是事实。
已经过了十八年,大可继续再过十八年。
解语微笑,“一切有专人负责。”
话刚出口,玫丽已带着人上来。
礼服公司揽来一袭奶油色婚服,不语一看就被吸引,轻轻走过去,伸手去抚摸料子。
解语知道她做对了。
不语一改挑剔常态,什么都说好好好,赞不绝口。
高志尚亦欣然接受新主意。
“这回子几个同事与朋友可大饱口福。”
请客菜单上有小龙虾及香摈。
不语终于问:“他会来吗?”
解语笑,“他已经在这里了,不然,我怎么差得动那许多人。
这是真的。
解语打开送来的首饰,“姐姐,这一款式你看看。
是浑圆的淡金色珍珠项链耳环指环手镯一套。
不语感动地戴上。
在场诸人均赞叹不已。
金珠含蓄晶莹的光华映到不语脸上,她面孔重新有了光彩。
他们自冰箱取出玉簪花球给不语看。
不语落下泪来。
解语递手帕给她,一边咕哝:“天花板掉下灰尘蒙了眼。”
那是一个美丽的婚礼。
正规地在教堂中举行,亲友出乎意料之外的多,大部分是高家那边的人,同事占多数。
打扮过的花不语仍比常女漂亮十倍,所有在场的孩子们都乐意与她合照留念。
解语十分高兴。
然后,杏子斡到了。
老金推着他的轮椅进来。
北美洲的设施先进,大部分公众场所都有轮椅通道,他与解语坐在前排。
解语一直握着他的手。
他轻轻同解语说:“从这里看去,不语同你真相像。”
解语笑,“她比较鲜活。”
“我却喜欢你端庄。”
解语感慨,“我希望不语以后毋需流泪。”
杏子斡纳罕,“可是,女子与眼泪永远有无可分割的关系。”
“胡说。”
杏子斡微笑。
接着,解语轻轻叹口气。
礼成后,不语过来与杏子斡握手。
杏子斡向高志尚自我介绍,并命老金送上贺礼。
解语在一角冷眼旁观,方玉堂说得对,做他朋友或生意上伙伴,真不觉得他是个残疾人。
高志尚立刻与他投机地谈起来。
不语轻轻说:“倒不是风凉语!杏子斡真叫人钦佩敬爱。”
解语微笑,“他也有软弱的时候。”
“晚上请客你会来吧?”
“当然,是我点的菜呢,可惜外婆不愿来。”
“到了这个时候,我才知道她并不以我们为荣。”
解语微笑,“你太多心了。”
“嫁高君比嫁方氏好吧?”
“那当然,如果不是越嫁越好,嫁来做甚。”
不语问:“杏子斡送的是什么?”
“一张车行礼券,送你两部车,一部两座位,一部家庭车,在娘家开了一辈子德国车,没理由现在用日本货。”
不语低头。
“来,带我去看你那海景房子。”
“叫你见笑了。”
语气前所未有地客气。
即使是一家人,血浓于水,也非常现实。
解语问杏子斡,“晚上你可方便出来?”
“我可以到十分钟。”
已经很好。
解语与他共进退。
他说:“你大可留到完场。”
“没有必要。”
不语追出来,把首饰盒子还给解语。
“这是送给你的。”
“啊,谢谢,谢谢。”
她拥抱不语。
不语说:“我已怀孕。”
解语惊喜。
“预产期在明年夏季。”
“太好了,恭喜恭喜。”
老金轻轻走近,那即是催她。
上了车,解语感慨地说:“难怪外婆不肯来,女儿结婚,女儿的女儿筹备婚礼,女儿同她女儿说,她又怀孕,这是我妹妹还是弟弟,抑或,是外甥?”
杏子斡笑答:“我没你想得那么复杂,我只知道,这是一个温馨的婚礼。”
解语听了又高兴起来,“你说得对。”
山上的大宅静得有回音,半夜起来,耳朵嗡嗡作响,解语发觉有灯光,轻轻走近书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