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样说,她不适合任何人。”
教授颔首,“之洋,我一向爱与你聊天。”
“嘉敏好吗?”
“托赖,有那么一位贤内助,我才可以无后顾之忧,整日泡在实验中。”
“你在研究什么?”
“尝试用电脑接触人脑。”
之洋拍手,“你会成功。”
“听你说,我最终会研究出一种织梦的机器。”
“是。”
“你就是借它来见我。”
“是,因为我是你回忆的一部分。”
“照这么说,人们可以时时回到记忆中去见他们从前深爱的人。”
之洋微笑,“可是记忆会淡忘,甚至消失,那就回不去了。”
“我思念亡母,我愿意再见她。”
“可是那只有引起更大更深的痛苦。”
“却也顾不得了。”
之洋心一动。
她忽然知道教授在什么地方了。
仪器初步成功,他已利用它去见母亲,他在他自己的童年记忆里!
稍后,他也许会去与亡妻见面。
“之洋,我永远不会忘记你。”
“你也会来见我?”
教授忽然轻声说:“我们一家三口过着极之宁静的生活。”
“我完全明白。”
之洋的鼻子有点发酸,不知为何,泪盈于睫。
李梅竺犹自诙谐地说:“你别乱跑,我是学科学的,可以接受你的忽现忽灭,别人可会吓坏。”
之洋脱口答:“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兴致跑到不相干人的生命里去当插曲。”
这话一出口,才知道是说重了,自己都吓一跳。
教授别转了面孔不出声。
之洋也垂下了头。
她心中大大讶异,怎么会说出这样赌气的话来?太多情愫,太少尊重,统共不像对长辈应有的态度。
可是她所认识的李梅竺却还没有做长辈的资格。
之洋轻轻咳嗽一声解除僵硬的气氛。
李梅竺松一口气,跟着叹息一声。
他俩乘电梯到学校大堂,李梅竺领她进教员室参观。
只见书书书,统统是书。
有两位助手忙着将书输入电脑,可是很明显,工程浩大,非三两年间可以完成。
李梅竺笑,“不要紧,有的是时间。”
他总算找到一个角落搬开杂物让之洋坐下来。
他想斟一杯咖啡给之洋,可是四周围只有脏杯子。
之洋对着他笑,见附近有一碟水果糖,便顺手拣了一粒吃,味道香刮。
李梅竺搔搔头皮,也设法坐了下来。
真不是时候,他已婚,生活安定,女儿都已经八岁。
只见助手们偶尔向之洋投去好奇的眼色。
之洋连忙找些话来说:“教授你最喜欢哪一部小说?”
“杰克伦敦的《原野呼声》。”
之洋吃一惊,“那本小说的主角是一只狼。”
李梅竺笑,“是吗,人兽都要靠挣扎成才。”
“还有无其他故事?”
李梅竺答:“有,《咆吼山庄》。”
之洋意外,又好似在意料之中,这也是她喜欢的少数故事之一,只须提起书名,已觉荡气回肠,忍不住要叹息数声。
李梅竺说:“其实故事情节牵强,不合情理,可是——”
之洋给他接下去:“可是通篇说不出缠绵无奈痛苦之意。”
“使读者回味无穷。”
两个助手好似从来没听过教授对一本古典爱情小说发表过意见,十分诧异,抬起头来。
“之洋,我们外头去。”
他们又得另外找谈天的地方。
之洋觉得天下虽大,容不了她,这根本不是时候,走到哪里,教授都是个有家庭有责任的人。
他们在花圃附近的长凳上坐下。
“请到舍下来喝杯茶。”
之洋意外,“方便吗?”
“我想介绍妻女给你认识。”
之洋有点好奇,她想看看八岁的时珍是什么样子。
“好吧,我也真想喝一杯茶。”
宿舍就在大学附近,步行十分钟即到。
环境清雅,地方宽敞,一开门,一个梳辫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出来喊爸爸爸爸。
“时珍,见过林姐姐。”
时珍面孔与双眼均圆圆,十分可爱,“我去叫妈妈。”
李梅竺忽然感叹,“之洋,你见过她祖母,她却无缘相见。”
之洋拍拍他肩膀。
片刻娄嘉敏由书房出来。
教授说:“我邀请林同学来喝杯茶。”他故意没提她名字。
“欢迎欢迎,不过我正在书房与同事开会,失陪片刻。”
之洋连忙说:“不需理我,师母,我一会儿就走。”
是时珍捧出茶点招呼之洋。
教授去听电话,客厅只剩之洋与小时珍。
之洋满面笑容看牢她的好友。
她问她:“生活如何?”
时珍老气横秋地回答大姐姐:“还可以,可惜爸妈各为事业忙碌,我颇觉冷落。”
“那么,你在学业之余有何嗜好?”
“我喜阅读小说。”
怪不得对中外小说故事耳熟能详。
“此刻你在看哪一篇?”
“《神雕侠侣》。”
之洋颔首。
这时,小小时珍忽然问:“林姐姐你几岁?”
“二十三岁。”
“那,你有无恋爱经验?”
之洋一愕,随即笑不可抑,“稍微有一点儿感觉。”
小时珍神气活现地说:“请把有关爱情的一切告诉我。”
之洋“哗”一声,“这比‘试演绎宇宙举两个例’更为艰深,短短吃茶时间,如何能解释情为何物!”
没想到小时珍居然给她提示:“你不是恋爱过吗?说你自己的例子好了。”
“过来。”
时珍走到之洋身边,之洋把好友搂在怀中。
她轻轻说:“我以为自己恋爱了,可是没有,我不过爱上了恋爱的感觉,我渴望恋爱,故将感情胡乱抛掷。”
时珍问:“落到何处?”
之洋答:“不幸掉落渠沟。”
“啊,那多不幸。”
“所以说,我的经验十分差劲。”
“你可受到伤害?”
“自尊大受创伤,颇长时间倒地不起。”
“现在呢?”
“痊愈了。”
小时珍像是放心了,亮晶晶眼睛注视之洋,“会得好转来?”
“一定会,时间治愈一切伤痕。”
时珍笑,“我知道,这话是圣修伯利笔下的小王子说的。”
之洋也笑,“是吗?我忘了。”
时珍说:“林姐姐,我很喜欢你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
“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吗?”
“你可要打赌?”
时珍高兴,“有你这样好友就不愁寂寞了。”
这时李梅竺过来问:“谈得那么投机说些什么?”
时珍的母亲也说:“我们把茶点搬到紫藤架下。”
之洋说:“我来,时珍,你带路。”
可是之洋一转出客厅,就迷了路。
她没有走到花园的紫藤架下,她觉得四周昏暗,脚步浮动,险些站不稳。
她想抓住什么来平衡身子,可是附近空荡荡,并无一物。
之洋绊倒在地。
她回到原来的地方。
之洋定下神来。
这就是X五五的讯息。
之洋煮杯咖啡坐下来慢慢喝。
她此刻坐得离储物室极近,与李梅竺的身躯只一板之隔,此际之洋忽然“嗤”一声笑出来,她想起通俗爱情小说中的一句陈腔滥调:你得到我的身体,可是得不到我的灵魂,也是无用。
真的,光是一具躯壳有什么用。
之洋喃喃地说:“教授,我们见面多次,情况怪异无比,希望将来有机会在灵肉合一之际相见。”
她低头叹息。
这时,门外有声响,分明是时珍回来了。
这么早,才去了一会儿,不寻常。
之洋迎上去,果然是时珍,短短半小时,她由神采飞扬转为垂头丧气。
“喂喂喂,什么事?”
时珍用手掩着脸,“别提了。”
“究竟什么事?”
之洋过去搂着好友,当她还是小孩子。
时珍握着之洋的手,“之洋挚友,没有你才真是糟糕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车子里有他的女朋友,他叫我坐后座。”
“岂有此理!”
“我当然没有上车,推说头痛,看着他们走了,在附近溜达。”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“看情形是他瞒着女友出来约会我,后东窗事发,不得不作出一个选择。”
“你很幸运,他没有选你。”
“我也那么想,可是,为什么我仍觉得悲痛?”
“自尊受伤是天下最大痛苦。”
“这话我以前好像听谁说过。”
之洋叹口气,“将来,你看到他的下场,你会庆幸同他毫无瓜葛。”
“将来是什么时候?”
“当他秃了头顶着士啤轮胎无所事事的时候。”
“咄,那时你我都老了。”
之洋笑嘻嘻,“你我不会老,你我只会越来越优雅。”
“真的?”
“保证。”
“之洋,你百分之百恢复正常了,而且还有能力安慰别人。”
之洋仍然笑,“时珍,我告诉过你我们会成为好友。”
时珍双眼同小时候一成不变,亮晶晶,不过此际略带一丝惆怅。
她说:“我渴望恋爱。”
“于是你爱上了爱情本身。”
时珍叹口气,“说得真好。”
“陈腔滥调,不少言情小说作者都曾有类此感慨。”
过一刻,时珍说:“昨天他还像一个有可能性的人。”
“不,他从来都不是,我也相信他的智慧学识涵养远不及你,你芳心寂寞,胡乱找个寄托而已。”
时珍抬头不语,过一刻才说:“看样子好像还要等下去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