\"找我干什么?\"
\"聊天、说话、解闷,关在船上久了,有种失却自由的感觉。\"
\"你可以上岸走走。\"
\"最终还不是要回来。\"
余求深懒洋洋举起双臂,放到颈后枕住。
清流可以看到他腋窝,本来不过是身体一部份,沙滩及运动场上时时见到,但是清流忽然别转头去。
余求深又说:\"像不像生命?无论走到哪里,始终要回家。\"
清流问:\"你有家吗?\"
\"我无家,你呢?\"
\"我连居所也没有。\"
\"那可巧了,两个没有家的人。\"
清流忽然站起来,\"你不见刘太太算了。\"
\"你急什么?\"
\"她怪可怜。\"
余求深嗤一声笑出来,\"你只有比她更窘。\"
\"你口中没有好人好事。\"
\"我才不会替她担心。\"
清流走到房门口,他忽然跳起来推上门,低头凝视清流。
清流近距离看清楚了他的面孔,真想伸手去抚摸那漂亮到极点的眉眼。
终于,她自他臂弯钻过去,打开门,回到甲板上。
世上许多好东西,都需要付钱,才能带回家呢。
她同珊瑚说:\"我找不到他。\"
珊瑚却说:\"她睡了,我同她说,那人待地睡醒了才来。\"
\"何苦骗她。\"
\"你也知道那人一定会来。\"
\"不过是为了她的钱。\"
\"当然,谁不是,不然,谁会在这条船上载沉载浮。\"
清流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鬼故事:一只幽灵船恒久在海中飘浮,乘客约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可是无奈地被逼吃喝玩乐,翩翩起舞,永不到岸……
清流打了一个冷颤。
\"我想上岸。\"
\"谁不想。\"
\"不,珊瑚,我指双脚踏上陆地。\"
\"我也是。\"
真没想到一下子就闷了,船在下午到了尼斯,著名的翡翠海岸,欧洲最时髦的度假胜地。
珊瑚说:\"上去走走吧。\"
\"刘太太醒来怎么办?\"
\"有我呢。\"
清流换上便服走上岸去。
一整条海滩大道上都是名贵的珠宝及服装店。
有人前来搭讪:\"小姐,你可想做电影明星?我可以搭路。\"
清流心想:先处理你自己吧!皮条客。
忽然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,她差些尖叫起来。
\"不怕,是我。」
看清楚了,清流松口气,\"天生,是你。\"
\"我看见你下船,追着上来。\"
\"我刚预备回去。\"
\"为什么?\"
\"我荷包空空,走不动。\"
\"吸口新鲜主气总还免费。\"
清流笑了。
\"有个好消息告诉你。\"
清流十分意外,\"我?\"
\"不是想在船上工作?我们正聘请侍应生。\"
清流苦笑,\"没有比较不吃苦的工作?\"
\"好歹也是一个开始,凡事从头起。\"
\"你说得对。\"
\"这是公司应征地址及人事经理姓名。\"
清流贴身收好。
\"上岸之后,你可是住亲友家\"
\"我没有亲友。\"
他担心起来,\"生活没有问题吧。\"
清流老实回答:\"很有问题。\"
\"不怕,路是人走出来的。\"
清流听到这句老话,笑得弯下了腰。
任天生尴尬地看着她,不知说错了什么。
清流把手圈进他的臂弯,\"来,让我们到处走走。\"
棕榈树下,是谈天好地方,萍水相逢,毫无牵挂,才是说话话对象。
谈到抱负,清流慨叹,\"一个自己的家,体贴的丈夫,听话的孩子。\"半晌,转过头来问:\"你呢?\"
\"一盘小生意。\"
都不难做到,可是也许穷一生之力也难达成愿望。
那天傍晚,刘太太醒来,照样由清流帮她妆扮。
她兴致很好,忽然问:\"你猜世上最难能可贵的是什么?\"
\"健康。\"
\"咄,谁说这个。\"
\"真爱。\"
\"嗯,是得到意中人。\"
清流失笑,\"也得两情相悦呀。\"
\"男欢女爱。\"
说到这里,一老一小齐齐叹息。
珊瑚在背后咪咪笑。
清流将一枚羽毛形大钻石别针扣到刘太太鬓边。
老太太非常满意,忽然想起来,\"余求深到什么地方去了?\"
门口有人应道:\"在这里。\"
这小子总算出现了。
刘太太硬是要自轮椅上挣扎下来,由他扶着,一步步走出去。
清流吃不下大菜,独自走到咖啡室,掏出自备的龙井茶叶,泡了一杯茶喝。
正低头沉思,鼻端闻得一阵香气。
唐清流抬头一看,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灰绿色蝉翼似钉亮片纱衣,戴副长长翡翠叶子耳环,不请自来,坐到她对面。
她笑笑开口:\"你是唐清流小姐?\"
清流好不意外,\"我正是。\"
\"我是马星南的姐姐红梅。\"
清流立刻意味到有点不妥,提醒精神,打起笑脸。
\"马小姐你好。\"
马红梅说:\"星南一直要邀请你同桌吃饭。\"
\"不敢当。\"
红梅却笑了,\"有什么关系,同台吃饭,各自修行。\"
马星南的一举一动被看得牢牢靠靠。
\"唐小姐你一定在想,马星南好似没有什么自由。\"
清流赔笑,\"我想什么,无关重要。\"
红梅又上下打量她,\"好会说话。\"
彼此彼此。
\"你是刘巽仪太太的私人秘书?\"
\"正是。\"
\"日常负责什么工作?\"
清流不卑不亢地回答:\"十分琐碎,不足为外人道。\"
\"不会是服侍上床下床吧。\"马红梅似笑非笑。
清流气定神闲,\"照顾老人家份属应该。\"
马红梅收敛笑意,\"我索性把话说明了吧。\"
\"马小姐,究竟什么事?\"
\"我们反对你与星南来往。\"
\"来往?我与马星南君毫无接触。\"
这下子连红梅都一楞,\"他说要在行程结束后请你到家来小住。\"
真是意外。
清流惊讶地说:\"我还是第一次听到。\"
红梅毫不放松,\"你会不会来?\"
\"当然不会,非亲非故,陌陌生生,怎么上门?\"
\"可是,我打探得你的底细,你没有永久地址。\"
清流变色。
来了,来了,总有人会仗势欺凌弱女穷女。
\"星南比较天真,他不懂得应付复杂的人心。\"
清流冷笑一声,有你帮忙不就行了。
正在这个时候,背后忽然有人咳嗽一声,\"谁说唐清流无家可归?\"
两个年轻女子齐齐一惊,转过头去,发觉刘太太站在身后,不知怎地,她竟一个人跑了出来。
接着,刘老太太又郑重地说:\"唐清流离开这条船,就住在我的家里,她永远是我的私人秘书。\"
清流呆住。
她不相信刘太太会维护她,不禁鼻子发酸。
从来没有任何人站起来为她说过一句半句话,这些年来,她的自尊,任人践踏,只凭个人机智闪避,躲不过时只得忍痛牺牲。
天不怕地不怕,最怕有人对她好,清流险些流下泪来。
马红梅十分忌惮,站起来执晚辈礼,唯唯喏喏。
还有下文,刘太太不放过她,继续说:\"我也打听过了,你们家少爷顶爱享受,听说整个下午泡在车行里挑跑车的颜色,不愿上班开会,我还未批准唐清流同他约会呢。\"
这个时候,马红梅一步一步退后,含糊地说声再见,一溜烟逸走。
刘太大呼出一口气,\"吓!\"
清流连忙扶她坐下。
脸颊一凉,原来终于还是落下泪来,她匆匆用手绢抹去。
刘太太疲倦地挥手,\"不必谢我,我是替自己出口气。\"顺手取起清流的龙井喝一口,\"看到你,似看到昔日我的影子。\"
她惆怅了,当年,也是这个年纪,沉不住气,想出人头地,无论如何要争口气,叫那些踩过她的人齐齐来拜她,于是,把握住机会,嫁一个比她大三十五岁的男人,承继了他的权势,扬眉吐气。
她喃喃地说:\"十足我当年的遭遇——\"
忽然累了,垂下头。
接着,珊瑚赶来,着急地说:\"怎么在这里,余求深呢?\"
余求深也找了来。
两人七手八脚把刘太太扶了走。
只剩下清流一个人,仍然坐在咖啡座里。
半晌不动,她像是想聆听自己的一颗心想说些什么,可是,也许是因为太过疲乏,又可能是嚅嚅不敢说些什么,清流什么也没听到。
她回到房间去。
顺手缓缓帮刘太太卸妆。
刘太太问:\"你喜欢马星南吗?\"
清流偏偏嘴,一笑。
\"很有志气,那么,你可喜欢任天生?\"
\"天生绝对是个好朋友。\"
\"是,说得不错。\"
清流轻轻梳通了老太太头发,头顶有一处秃得相当厉害,露出粉红色薄嫩的头皮,十分异样,清流特别小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