\"下午五时。\"
刘太太的豪华船舱又一次叫清流合不拢嘴。
再辛苦也是值得,至少见识过了,不是人人有这样机会。
这间头等舱面积比一般住宅单位还大,足足千馀平方尺,两房两厅两浴室,还有露台及落地长窗,看出去海天一色,美不胜收。
刘太太扬扬手,\"累了,想休息。\"
珊瑚连忙帮她宽衣。
清流去准备茶点。
老程跟着进来,\"唐小姐,你睡这里。\"
清流连忙应一声。
小房间也已经够舒服。
\"凡事小心,\"老程叮嘱:\"一切忍耐。\"
\"我知道,忍无可忍,重新再忍。\"
老程咧嘴笑了。
这时,有人送行李上来。
清流奇道:\"这只箱子不是我的。\"
老程说:\"你又不穿制服这些服饰给你用,陪太太进出,不可太随便。\"
真没想到老程如此周到,清流鼻酸。
刚想道谢,那边已经叫人。
老程说:\"快去吧。\"
老太太先要将私家被褥取出换上,清流立刻召房口部人员上来,他们受过训练,手段爽磊,服侍周到。
吃过药,老太太睡下了,珊瑚带清流到她的舱房,清流看到两张床。
\"原本是双人房,这点刘太太一向慷慨,待下人大方,我听说有些所谓富翁自己乘头等,佣人与孩子四人一房塞在三等房。\"说着珊瑚笑了。
清流当新闻来听。
珊瑚说:\"有人连女朋友都乘经济客位,丢在飞机尾。\"这次叹口气。
清流问:\"船叫不羁的风。\"
\"是,刘太太最喜欢这只六星级船,已是老顾客。\"
清流一味颔首。
\"是你第一次乘船?好好苦中作乐。\"
\"是。\"
\"快乘机去休息一会儿,服侍老人同婴儿一样,他睡,你也要睡,否则,他醒了你不够力气应付。\"
清流骇笑。
她不舍得睡,用过茶点,靠在长窗前看太平洋,大海碧绿闪烁,衬蓝天白云,叫她神驰。
世上竟有这样享受,唐清流走运了。
刹那间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暂且丢在脑后。
船渐渐移动,离开码头。
珊瑚过来,\"该唤醒太太,不然晚上睡不着,又该发脾气。\"
侍应生捧进大盘鲜花水果。
珊瑚已把化妆品等物取出放好。
老太太起床,漱口、吐痰、咳嗽,发起床气。
\"什么都好,房间太小。\"
\"换了船么,没个熟人。\"
\"苦了一辈子,做人没什么意思。\"
接着是沐浴,老人动也不动,叫珊瑚服侍,不是搭架子,而是行动不便。
她一边淋浴,一边要喝茶听音乐,然后,抹干身体,由清流替她化妆梳头。
在世上时日不多,更应享受。
清流把她打扮得似一枝花。
珊瑚轻轻说:\"第一日上船,不必盛妆,这是规矩。\"
\"为什么?\"
\"因为考虑到旅客尚未把行李收拾出来,不过,这种不成文规矩也日渐式微,现在许多客人天天穿便装。\"
清流点头,\"像从前,乘飞机是大事,现在不少人一个月乘十次。\"
\"年轻人始终不爱坐船,嫌闷。\"
清流笑答:\"我是来做工的。\"
刘太太又叫人。
清流扶她到轮椅坐好,预备推她到甲板上去散心。
谁知刘太太说:\"你,你先打扮一下,换件衣服。\"
啊,是,推轮椅的人也不能失礼。
她匆匆换过一袭便服,洗把脸,掠一下头发,才把刘太太推出去。
一到甲板,吸口带盐香的新鲜空气,精神又回来了。
说也奇怪,刘巽仪老太太一出现,马上有各式人等前来满面笑容地打招呼。
\"刘夫人。\"
\"伊芙莲。\"
各人态度都十分亲密,像是老朋友,可是一开口,却说些极浮面的话。
\"天气真了不起,次船到了苏伦托,一定要玩个痛快。\"
\"我却欣赏直布罗陀的峭壁,你说可是。\"
然后,终于说到是非,\"列国强的千金下个月结婚,不过列太太不喜欢那头亲家。\"
清流别转面孔。
这些人,简直辜负了良辰美景。
他们都知道轮椅后的女孩没有身份,连眼睛都不抬。
清流去取茶点。
茶厅的领班笑笑,\"是刘太太的薄荷茶吗?\"
\"正是。\"
那年轻人十分可亲,\"我叫任天生,在船上工作已有四年,刘太太是我们老主顾。\"
\"那你比我更清楚她的喜恶。\"
边说边做,片刻他已准备好茶点。
\"我帮你拿过去,唐小姐。\"
清流一怔,他怎么知道她名字?
那年轻人笑答:\"我们有客人名单。\"
了不起的记性,无论做什么工作,都需要天份。
刘太太也认得他,\"小任,这些日子还好吗?\"
\"十分牵挂你。\"
\"你怎么还在甲板上?\"
\"这份工作也不错。\"
\"我同你大老板说,把你升上去。\"
年轻人不卑不亢地笑。
清流有点喜欢这个任天生。
黄昏,风大,清流主动把轮椅转一个方向。
刘太太这时才有空把视线集中到海里去,在她脑海里,可有泛起当年的人与事?
年轻的清流想,一个人回忆起二三十年之前的经历,不知是否宛如隔世,像上一辈子的事。
刘太太捧着茶慢慢地呷,手指上套着的大钻戒都松了,似随时会脱出来,手指比从前干瘦,她又没把戒子拿到首饰店去收紧。
清流十分耐心,一言不发站她身后。
忽然听得她说:\"当年度蜜月,也是在这只船上。\"
\"是。\"
\"那时船上没有几个华人。\"
\"是。\"
\"那年,刘先生与我现在差不多年纪。\"
清流不出声,红颜配白发,总有个理由。
\"他也坐轮椅,看上去仿佛十分尊贵,大家站着,哈着腰招呼他。\"
一天橘红色晚霞,清流说:\"风大了也许进去会好些。\"
\"到图书馆会客室去。\"
清流已看熟船舱地图,知道在什么方向。
\"唤珊瑚来服侍我吃晚餐。\"
\"那么请先吃药。\"
图书馆外有告示,上面写着:\"易卜生作品研究讲座,由纽约时报专栏作者约翰奥唐纳主持\"。
船有船的文化,与飞机大不一样。
珊瑚到了。
刘太太挥挥手,\"清流,你去吃饭吧。\"
清流松口气,挑一间咖啡座坐下。
这时,才发觉膝头都酸了。
自早上到此刻,工作已超过十二小时,怎么没有休班的时候?
合约上清楚就明每日工作八小时。
有人同她打招呼:\"好吗,我可以坐下来吗?\"
清流抬头,吓一跳,她从没见过那么英俊的男子。
高鼻子,会笑的大眼睛,黝黑肤色,穿极薄白色长袖衬衫以及礼服裤,外套拎在手中。
她一时手足无措,不知说什么才好。
\"我叫余求深。\"他已经坐了下来。
清流看着他,慢慢自屏息中松懈下来,一张好看得惊人的面孔原来真可以叫人停止呼息一分钟。
他手中拿着一瓶香槟及两只杯子,他斟出酒,笑一笑,露出雪白的牙齿,\"来,干杯,祝你万事如意,心想事成,幸运之神追随你。\"
说得太动听了,清流不由得一饮而尽。
他看着她问:\"你与刘太太一起上船?\"
怎么搞的,这只豪华六星游轮宛如小镇,每个人知道每个人的事。
她点点头。
\"请问,她是你什么人?\"
清流坦白地答:\"东家。\"
他有点意外,\"你是她的——\"
\"私人秘书。\"
\"原来如此。\"
笑脸迎人,殷殷垂询,令到清流受宠若惊,如沐春风。
清流问:\"你呢,可是同家人一齐旅行?\"
\"我?\"他似有点怅惘,\"我完全没有家人。\"
\"是业务旅行?\"
\"不,纯度假。\"
清流十分乐意与他多攀谈一会儿,可惜刘太太又来叫人,传呼机响个不已。
清流说:\"我要走了。\"
\"我住三O八三号舱。\"
清流点点头,那也算是头等,就在他们走廊后边,一个人住根舒服。
整只船就是社会缩影:头等、二等、经济、内舱,付得起价钱住好些,出不起钱无谓抱怨。
有些便宜游船上还提供四个大人塞在一间无窗房的特等优惠,丰俭由人。
清流依依不舍转身离去。
那个叫余求深的年轻男子却白斟自饮,把一瓶香槟喝光。
半晌有一个妆扮艳丽的中年女子走到他身边,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,\"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,找你半天。\"语气抱怨。
她的手不住搓揉他强壮的肩膀。
他笑起来,牙齿特别闪白。
回到舱内,清流发觉一地垃圾,舱务员正在收拾。
\"怎么一回事?\"清流悄悄问。
珊瑚更低声,\"太太发脾气。\"
对一个老年人来说,生活算得舒惬了,何必还吵吵闹闹,同自己过不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