果然,一整天都看不到人。
傍晚,只见有人替她找了香槟杯子出来,放在当眼处。
清流静寂地坐在屋内,看书、休息。
半夜,兴致来了,走进更衣室,取出新娘礼服,穿上,不知怎地,非常合身,清流觉得十分高兴,挽起裙裾,满屋乱走。
一边假装招呼人客:\"不要客气,随便坐\",\"今日天气真好\",\"大家一起好开心\"……
然后坐到楼梯上,头忽然抬不起来,埋在膝盖里。
\"同谁结婚?\"仿佛是刘太太的声音。
清流疲倦地回答:\"谁都不要紧。\"不吃过苦的人不会明白。
然后,她回到房间里,脱下礼服。
躺在床上,开头以为有人忘记关花园照明灯,以致白光直射到卧室来,稍后,发觉是晶莹月光。
清流睡着了。
一个月后,欧阳律师只给了一个简单的报告:努力寻过余求深,但是其人踪迹遍全球,不好找,还需要多些时间。
清流直斥其非:\"你办事不力。\"
\"那么允我辞职。\"
\"你不像动辄以辞职要挟东家的人,莫非看我不起。\"
欧阳叹口气,\"我的确委托各地私家侦探在那个圈子内寻过人。\"
\"怎么说?\"
\"找不着,莫非是赚够了躲起来休息,我打算着人在巴黎登寻人启事。\"
清流笑笑,\"那一点钱早就花光,人也不会在巴黎久留,你另外想办法吧。\"
欧阳说:\"我一个无业游民,谈何容易,唐小姐,请多宽限一个月时间。\"口气像古时的捕头。
\"各豪华邮轮,旅游热点,都找一找,冬季,他也许在迈亚米,夏季,可能在温哥华。\"
欧阳说:\"这个人,本事大得很。\"
清流不由得微笑,可不是,他能叫女人露出欢容。
\"还有事吗?\"
欧阳取出一迭信封,放桌子上。
\"这些都是什么?\"
\"各式各样的请帖,慈善机关、文艺团体、商号开幕……\"
\"呵,不用,都给我合理地推辞。\"
\"年轻人,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,马星南君及任天生君都愿意陪你。\"
清流摇头,\"我不擅交际,说话也老错,免了。\"
欧阳觉得她非常像他前任东主。
他自请帖里挑了两封出来,\"如果有空,可以去看看。\"
清流却说:\"先去把余求深找出来。\"
欧阳忍不住问:\"为什么那么急?\"
没想到清流有一个非常现成的答案:\"因为人老得快。\"
电话邀请也不遗馀力,可是清流不大听电话,她也根本不知道电话在大厅哪一个角落。
清流在街头长大,她懂得办事,正当她打算自己动手去查找之时,消息来了。
大概欧阳也知道,敷衍下去不是办法,唐清流不是一个没有主张的人。
\"有余求深的下落了。\"
\"在何处?\"
清流的声音逼切得有点哽咽。
欧阳虽然已届中年,世情已惯,却也忍不住在心中嗟叹:女人,泰丰喜欢壤男人。
\"有人在坦叽亚一间医院里见过他。\"
\"坦叽亚?\"
\"是,在北非阿以及尔。\"
\"他生什么病?\"
\"我不知道,也许是黄热,也许是虐疾。\"
\"请替我办旅行手续。\"
\"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。\"
\"我已决定找他。\"
\"唐小姐,我最近事忙——\"
\"我不需要任何人陪。\"
\"那不是一个女子独自旅游的地方。\"
\"那么,替我找一名导游。\"
欧阳顿足,\"我看是否能够腾出两三天。\"
他结果还是挤出时间来,无意之中,他充当了监护人的角色。
到了该处,清流发觉欧阳的评语完全正确。
当地人除出讲土语之外,便说一种法裔人不大听得懂的法语,气候炎热,不消一会,全身汗湿,接着,脸上浮出油来。
公众医院肮脏危险,欧阳给她一只口罩,叮嘱她:\"全身衣服回到酒店全部扔掉\",这种担心,也并非多馀。
病床一张接一张排列,躺着痛苦呻吟的病人,欧阳觉得无法查探,去接待处询问。
他准备好一卷美钞。
\"外国人,黄而孔,姓余。\"
翻了一大阵记录,\"啊是,持美国护照,患腥红热,三日前已经出院。\"
清流呆了半晌,\"我想亲自看看,几号病床?\"
\"曾经是一三七号。\"
他们找到一三七,现在躺着的是一名妇女,正在咯血。
欧阳律师说:\"走吧。\"
清流不肯罢休,又去询问:\"什么人接他出院?\"
\"我不知道。\"
\"谁会有消息?\"
\"也许,看护知道。\"
清流查探到那一天负责的看护,是一名谙英语的年轻人,看到贿赂,轻轻用手推开。
\"是,姓余,住了近两个星期,热度一退,就由朋友带着出院,听说,回美国去。\"
\"为什么住在公众医院里?\"
年轻的看护笑了,黝黑皮肤衬得牙齿雪白,\"他没有钱。\"
\"美国哪里?\"
\"没听说。\"
\"纽约?三藩市?\"
\"我不知道。\"
\"谢谢你。\"
清流想与他握手,被欧阳阻止。
事后,清流说:\"太不近人情。\"
\"他在医院工作,混身细菌,你没有他那种抵抗力。\"
这种冷酷的势利也许是对的。
\"我们尽快走吧。\"
\"放松点,坦叽亚也有好去处。\"
理智的他铁青面子说:\"开玩笑。\"
当夜就逼着清流走了。
\"此行并非一无所得,我们会到美国五十州去找他,我也知道为什么没有发现他的原因,我们一直在高消费场所寻人,原来错了,他景况大不如前,该去中下级处查才对。\"
清流用手掩着嘴,惊骇不已。
欧阳看着她,不出声,过一会才问:\"还要找他?\"
\"是。\"
\"为什么?\"
\"想亲眼看清楚。\"
欧阳说:\"好,范围缩窄了,比较有把握。\"然后低声说:\"那笔寻人开销,不如捐到慈善机关。\"
清流不去理他。
她在家中清心等待。
但不止一次,梦中看到混身血污的余求深,他伸手叫她,\"清流,清流,口渴,请给我一点水\",清流这才醒悟,原来有火在烤他,他在链狱中。
可是也有好梦。
在一个星光作天幕的舞池里,他来邀舞,清流依偎在他温暖的胸膛里,翩翩起舞,醒来之后,犹自觉得心满意足。
马星南来探访,清流对他很客气,陪他坐着闲谈,可是客人看得出她完全心不在焉,眼神放到老远。
她在想什么?
马星南说:\"下个月我们到巴黎去小住,你会不会一起来?\"
\"嗯,呵,我有事,走不开。\"
\"刘太太在福克大道的公寓出售,我打算看看。\"
\"那房子其实相当旧。\"
\"屋价将捐慈善机构,真没想到那样孤寡的老太太会那样慷慨。\"
\"她对我们也很好。\"
\"对你更是另眼相看。\"
清流不由得欠欠身。
\"我们之间好似有误会,是红梅得罪了你吧?\"
清流蓦然抬起头来,\"嗄?\"
马星南知道她的耐心已经用完,他也已经尽了最后的努力。
这个时候,他忽然觉得没有遗憾,自从上岸之后,唐清流闪烁的艳光好似消失了,本来活生生吉卜赛般野性的眼神也已收敛,她好似十分疲倦,动作迟钝,像一只渴睡得提不起劲来的猫。
变了一个人,不能再叫异性眼前一亮,精神一振。
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。
那公子哥儿有点迷惘,这朵美丽的野花太快凋谢,在一只叫不羁的风的船上,她开放得最妩媚。
她没有送他,走廊里走出一个女仆,轻轻替他拉开大门。
是什么在暗地里闪闪生光?
呵原来是年轻女佣的一双眼睛。
他正想搭讪几句,忽然想起家长的教训\"星南,别老是在低下层社会找女伴,不是秘书就是歌星,要不索性是侍应生、售货员……找个真正的小姐好不好!\"
可是那些小姐们泰丰面目模糊,欠缺个性,没有生气,不能刺激他。
马星南迟疑片刻,终于静静离去,可是心中仍然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有印象。
门一关上,清流松口气,精神也来了。
过几日,心情好得去赴任天生的约。
他们坐在他家的天台花园里看海景。
\"海永远叫人心旷神怡。\"总得有开场白。
任天生笑笑,\"马克吐温说的:要好好珍惜天同地,它们已经停止生产。\"
清流扬起脸笑。
\"听说你在寻人。\"
\"是。\"
\"我非常痛心震惊。\"
\"为什么?\"清流明知故问。
\"同你竟在找一个那样的人。\"
清流缓缓地答:\"人各有志。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