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太太咳嗽一声,\"你喜欢的是余求深吧。\"
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。
是被说中心事了吗?
刘太太低声说:\"他不是你的对象。\"
清流赔笑,\"我想都没想过。\"
\"这样就聪明了。\"
这么说,她并不糊涂,她也知道余求深是个什么样的人。
\"你以为我不知道?\"
她比什么时候都清醒,忽然咧开嘴笑了,牙齿疏落腊黄,清流别转头去。
人老了什么都发黄:脸皮、牙齿、眼白……本来白中透红、白中带蓝,白得发亮,经岁月侵蚀,统统又旧又残,有洗不净的迹子。
\"这回下船,到纽约去看医生,你陪着我。\"
清流知道刘太太要看的是矫形医生,那真是一项大工程,需要维修的地方还真不少,天下真有那样神乎其技的医生?
她安排刘太太睡了。
半夜,她听到哭泣之声。
清流知道那是谁,可是,东家不叫她,她也只得佯装没听见。
在哭声中地隐约觉得有一只手轻抚她裸露的肩膀,这样大的船照样在海中微微荡漾,永远有种颤动的感觉。
清流惊醒。
梦中的手属于谁?
哭声已止,再也无从追究。
清晨,老太太已经醒来,坐在窗前,看海景。
她说:\"船要到那不勒斯了。\"
清流忙着替她张罗早茶。
她忽然问:\"清流,你猜我几岁?\"
这是天下最不好答的问题。
但是,也有准则,十八岁以下,加三岁总能讨得欢心,十八岁以上,减三岁也得同样效果。
非得替刘太太减寿不可。
\"你有五十八岁了吧。\"起码减了十年。
谁知老太太还不满意,半晌才说:\"上了年纪,人人都看得出来。\"
清流连忙赔笑,\"也许,是因为近年来心境不大好之故。\"
\"谁说我心情不好?\"
清流不敢再出声。
\"你说得对,可不已经五十八岁了。\"
那么,就五十八岁好了。
其实,清流知道珊瑚收着刘太太的护照,只是,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干什么呢。
她喜欢几岁就几岁好了。
刘太太诉起心事来:\"过去十年八年,不少人向我求婚。\"
\"是。清\"流忍不住惊讶。
珊瑚也过来了,这番话,她像是听过多次,充耳不闻,忙着替主人打点起居。
刘太太说下去:\"我都没答应。\"
清流把她当天要穿的衣裳取出。
\"其实,有人陪着说说笑笑,日子容易过些。\"她似有丝懊恼。
珊瑚服侍她漱口,捧着小瓷盘,让她吐在里头,一切像自来水咙头尚未发明似。
清流觉得她足足有一百岁。
\"最近,机会又来了。\"
清流的寒毛忽然全部竖起来。
这样年纪,如此身份,孜孜地谈婚论嫁,实在突兀,叫清流害怕。
她低着头,不想刘太太看到她僵硬的表情。
\"你说,该怎么办。\"
清流含糊地答:\"你可得考虑清楚。\"
老太太又问珊瑚,\"你说呢?\"
\"啊,\"珊瑚说:\"那你得听从你的心。\"
\"在船上,船长可以主持婚礼。\"
清流与珊瑚面面相觑。
珊瑚说:\"还是待上了岸,找律师商议过的好。\"
\"唉,事事同他们谈,没有意思。\"
清流赔笑,\"太太不过说说而已。\"
\"谁说的?我十分认真。\"
珊瑚已不敢多说。
接着,刘太太自言自语道:\"年年来那不勒斯,这次最高兴。\"
清流趁转背,同珊瑚说:\"会不会遇到骗子。\"
\"道行够高,骗得到,是人家本事。\"
\"你不关心?\"
\"放心,老太太许多财产,需两个以上的律师签字才能兑现。\"
清流吁出一口气。
珊瑚问:\"你猜是谁向她求婚?\"
清流笑了:\"当然不是船长。\"
\"难道是小拆白?\"
清流小心翼翼,\"我不知道。\"
会是余求深吗,他愿意结婚?
做他们那一行,最开心是自由自在,朝秦暮楚,无牵无挂,怎么会同任何一个人订下合同。
恐怕是刘老太太搭错线了。
踏出门去吩咐餐厅领班预备特别菜式,迎头就碰见余求深。
这人又晒黑了,只觉他眼睛更亮,牙齿更白。
\"匆匆忙忙,去何处?\"
清流答:\"叫厨房准备白粥酱瓜,多日来吃西菜腻了。\"
余求深大表讶异,\"做得到吗?\"
\"咄,轻而易举,有钱使得鬼推磨。\"
余求深微笑,\"全靠你了。\"
清流看着他,\"有野心的不是我。\"
余求深答:\"我也不过是找生活。\"
\"你的要求比我们高深千万倍。\"
\"你太看好我。\"
\"听说,最近有人向刘太太求婚。\"
余求深一怔,\"有这种事?\"
\"若是真的,倒是好机会,辛苦三五载,可分一半财产,一劳永逸。\"
\"你倒是精通算术。\"
清流微笑,\"还不是跟你学的。\"
余求深不再争辩,\"来,一起到厨房看看。\"
大师傅开头不愿给他们进去。
\"你尽管吩咐,刘太太要求我一定做得到。\"
\"那你做花生果肉、皮蛋炒鸡蛋,以及蚂蚁上树给她下粥。\"
清流暗暗好笑。
大师傅搔头。
\"有无考虑设中厨招待人客?我经过餐厅,闻到芝士牛油味,已经倒胄口。\"
\"余先生,我实在不能让你进厨房。\"
\"我只需一只炉头。\"
\"再逼我可要叫船长来主持公道了。\"
有人出来,\"什么事?\"
是一脸笑容的任天生。
大师傅如释重负,\"好了好了,小任,你来应付同胞。\"
他乘机一溜烟跑掉。
任天生说:\"两位请回,一切包我身上。\"
余求深一笑,想偕清流离去,谁知任天生说:\"清流,请你做我助手。\"
没想到他也有一手。
余求深也不争,耸耸肩离去。
清流留下来,意外的惊喜:\"你擅烹饪?\"
\"你且试试我身手。\"
\"厨房重地,我是外人,不便久留。\"
\"我自问身手敏捷。\"
他三两下手势,取出家伙。
\"嗄,居然还有海蜇皮子?\"
\"不然经年在洋人的船上吃半生熟牛肉及[火合]死了的鱼不成。\"
清流与他相视而笑。
做好了小菜,清流想端去给刘太太。
\"慢着。\"
清流一楞,\"怎么了?\"
\"这是我请你的。\"
\"咦,那我主人呢?\"
\"这碗白粥才是她的。\"
\"我以为——\"
\"吃得好,天天要我做了可招呼不起,昔日御厨从来不做时鲜菜式给皇帝尝,就怕上头烦个不休,你明白吗?\"
清流骇笑。
\"来,请坐。\"
清流也不客气,就在厨房一角坐下来品尝清炒小菜。
\"哗,美味。\"
\"多谢欣赏。\"
清流看着他,\"你在船上来去白若,通行无阻,气度不凡。\"
任天生一怔,\"这船是我家。\"
\"看得出你是真喜欢。\"
\"你愿意上这只船来吗?\"
\"我稍嫌晕浪。\"
\"会习惯的。\"
\"我会详细考虑。\"
清流捧了白粥给刘太太。
她正在抚自己的面孔,把松脱的脸皮往耳朵方向撂去,绷紧一点,左顾右盼。
珊瑚过来笑说:\"好香。\"
\"没想到白粥成了稀品。\"
\"物以罕为贵嘛。\"
珊瑚递一张帖子给清流。
\"这是什么?\"
\"马家请你同桌吃饭。\"
清流一怔,\"我有职主见在身,怎可开小差。\"
\"那你去推掉他们。\"
老太太却加一把声音:\"去就去,怕什么,我支持你。\"
清流不出声。
\"珊瑚,把那件洒金粉大红晚装取出给她,还有,戴那顶钻石冠冕,当参加化妆舞会。\"
清流嗤一声笑出来。
\"珊瑚,替她打扮。\"
珊瑚愉快地应允。
\"马家算什么东西,炒两块地皮,发了几文,即时狗眼看人,从前他们祖父要不是得刘家借贷……算了,\"她挥挥手,\"英雄不提当年勇。\"
珊瑚拎出那件裙子来。
这不是清流所见过最漂亮的晚服:夸张、炫耀、俗气,但绝对是最夺目的一件。
腰身只有一点点,不知如何穿得下。
珊瑚笑,\"大力吸气,忍住,我迅速把拉链替你拉上。\"
没想到穿这件衣裳需要忍声吞气。
\"今晚,尽管大胆赴约。\"
老太太不需人陪?
才在狐疑,余求深已经来了。
这真是一石两鸟之计,又可把清流支开,又做了一个大方的主人。
余求深蹲到她身边,喁喁不知谈些什么。
珊瑚用手肘推一推清流。
她轻轻同清流说:\"又签过两次支票给他。\"
数目已经不少。
珊瑚说:\"可能有点后悔把你带上船来,那人双眼老在你身上打转。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