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庭芳小说 > 不易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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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众人缄默。

  “全世界都越来越贵。”

  “家父说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贵至好的桑那诗区洋房才三万元一间。”

  大家都笑了,年轻的生命并无阴霾,所有困难凭意志力均可克服,毫无疑问。

  饭堂窗前一列玫瑰丛仍然吐露着芬芳,不知道谁开口说:“夏日最后的玫瑰。”

  有人接上去:“我们最后一个暑假。”

  然后散了会。

  “来,石子,载你一程。”

  “不,我乘公路车即可。”

  “上车来好不好,别再客气了。”

  石子也觉得自己太过见外,上了同学的车子,直达市中心。

  读完这一年,大功告成,以后要在江湖相见。

  石子觉得应该置几罐啤酒招呼客人,不不,不一定是为了欧阳乃忠,她随即又向自己承认,好好好,确是为了欧阳。

  酒铺外总有印第安人留恋,伸出手,“小姐,赏杯咖啡”,石子想说:可是,你并不想喝咖啡,她当然不敢那么幽默,并且也不敢当众打开银包,低头疾走。

  捧着酒,匆匆忙忙返回公寓。

  中国人将天地万物分作阴阳两面真是大智慧,这个风光明媚的花园城市,当然有它阴暗一面。

  石子有时会觉得孤寂袭人,对前途一点把握也无,心底有最黑暗恐惧,所以她不介意忙碌工作,赶赶赶,挥着汗,不理其他。

  她抓起手袋出门去。

  刚掩上门,电话铃响了,她又开门进去,拿起听筒,对方却是搭错线,石子十分失望。

  这时忽然有人推开大门,原来匆忙间石子竟粗心得忘记关门,吓得一颗心几乎自胸中跃出。

  幸亏门外只是对户那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小姐。

  “在家吗,借点糖。”

  “请进来。”

  那女孩看见石子神色有异,“你不舒服?”

  “不,没事,请坐。”

  “没上班吗?”

  “我当夜更。”

  石子到厨房取糖给她,见那女孩率直,便说:“你不是香港人吧?”

  “不,我是新加坡籍。”

  “星洲是好地方呀,为何离乡别井?”

  芳邻一怔,“咦,我趁年轻,到处体验生活,去年在伦敦住了半年。”

  石子颔首,是,有家可归在外国住叫体验生活,无家可归便叫流落异乡。

  “我叫陈晓新,你来自中国?”

  “看得出来?”石子反问。

  “皮肤白皙得像高加索人,当然来自上海或苏州。”

  “已经晒黑许多。”石子笑。

  “对,今晚有派对,你可要来?”

  石子说:“我要开工。”

  “不好意思,我忘了。”

  石子答:“没问题。”

  邻居走了,石子坐下来,心静得多,对欧阳乃忠是太紧张了,她必须放松。

  也许对方也在做心理交战,可需每天见面,抑或电话问候?石子微微笑。

  回到福临门,见老板伙计都坐在一起像在开会。

  “石子来了,别漏了她一份。”

  “又有什么大事?”

  “区姑娘要退休结婚去,福临门得易主了。”

  世事永远不会太太平平的过,总有蹊跷,必有波折,偏偏石子,不,人人都最怕无常,石子不由得托住腮发愣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  区姑娘清清喉咙,“家庭是女人一生最重要——”

  “得了,”有人打断她,“你是决定上岸晒太阳去了,不必多讲!”

  石子这时帮着老板娘,“自由世界,自由选择,她爱关门即可关门。”

  老陈沉吟,“各位稍安毋躁,区姑娘自会发放遣散费,我倒想把铺子顶下来做。”

  众大喜,“老陈你真有此意?”

  “那我们原班人马照做好了。”

  那老陈笑道:“不过有言在先,我生性刻薄,比不得区姑娘慷慨。”

  石子第一个笑说:“不妨不妨,我们太了解清楚你的脾气,做生不如做熟,快去办手续好了。”

  老陈问:“各位可愿凑份子。”

  石子摊摊手,“我的节蓄都投资给卑诗大学当学费了。”

  众人立即议论纷纷。

  区姑娘悄悄站起来走到另一角去。

  石子过去含笑说:“恭喜你。”

  她笑笑,十分沧桑,“前途未卜。”

  石子很有把握,“你是一个优秀管理人才,你会得成功。”

  区姑娘失笑,“做家庭主妇还需要才华吗?”

  “嘿,做主妇无论在管理时间、人事、金钱上,都非要有三两度散手不可,否则吃不消兜着走。”

  “你呢,石子,你心头眼角那么高——”

  石子给她接上去:“是要吃苦的,嗳,我不是不知道。”

  “那就好。”

  石子低下头不语。

  “婚后我们会撤到维多利亚住。”

  啊,那是真打算不问世事了。

  “决定得那么快,你们有点意外吧?”

  “对于喜事,只有欢欣,没有突兀。”

  “石子,一班伙计之中,我最关心你。”

  “我知道,区姑娘,谢谢你。”

  忽然之间,众伙计像是达成了协议,轰然大笑,并且有人到酒吧后取出酒来庆祝。

  区姑娘惆怅地说:“看,谁没有谁不行。”

  石子点点头,“以后要叫陈老板了。”

  “不知店名改不改。”

  “我想不会,有什么比福临门更好呢。”

  “你去问问他。”已经把自己当外人。

  石子大声叫过去,“喂,会不会改店名?”

  老陈带头答:“不会不会,名号已经做出来,福临门代表价廉物美,我会将此宗旨发扬光大。”

  “听到没有?”

  区姑娘点点头,看着店内一台一几,无限眷恋。

  她喃喃道:“当初,真挨得十指流血。”

  石子很想听她的掌故,可是开工时间已到,她不得不说:“我要换衣服开工了。”

  “嗯,果然要服侍新老板去了。”

  石子赔着笑,忽然区姑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,“这张脸,连我看了都喜欢。”

  石子叹口气,“没有用啦,还不是做粗工啦。”

  “这一关你还是看不破,石子,其实薪水只有比当文员好,蓝领胜白领。”

  石子低头转身去工作。

  那天她一颗心老是忐忑,直到区姑娘叫“石子电话”,她听到了欧阳乃忠的声音。

  “今天不能来接你。”

  “啊,没关系,”石子很坦率,“不过每天都想听到你声音。”

  “那我一定办到。”

  “我接受这个承诺。”

  “明天我一早有空。”

  “那就明早见好了。”

  石子尽量收敛脸上欢欣之色,那天晚上,大家都有点兴奋,故此没去注意石子神情,如在平日,她一定会被取笑,他们必不放过她。

  石子返回公寓,李蓉正在阅报。

  “石子你回来得正好,我读这段文字给你听,写得真好,活龙活现。”

  石子边卸妆边问:“关于什么?”

  “关于上海。”

  石子连忙说:“快读。”

  “‘几年没回上海,前几天回去走了一趟,感觉像是掉在粥里。’”

  石子一怔,“我妈的信可没那样说。”

  “嗳,所有母亲的信都说好好好,我们很好,别担心。”

  石子笑,“所有女儿的信何尝不是好到绝点,都报喜不报忧啦。”

  “请听,那位作者继续说:熟悉的街道全部变得陌生,到处改道,拆房子,建新楼,街上全是垃圾,晴天飞尘,雨天溅泥。”

  石子惆怅,“那意思是,我们即使回去,也不认得了。”

  “还有,交通一团糟,如果要去的地方只需步行半小时的话,那就步行算了,乘车更久,自行车在汽车缝里左穿右插,险象环生……”

  石子换上浴袍,躺在床上,“我还是想回去看看。”

  李蓉说:“我也是,带着精致小巧的礼物回去,”她语气兴奋,“广邀亲友叙旧。”

  石子颔首,“这叫作衣锦还乡,是每个华侨都向往的一件事。”

  “真没想到我们也不例外。”

  “结婚之前,你与阿麦总得回去走一次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李蓉有点忸怩。

  石子笑,“想当然耳。”

  “我已经在为礼物头痛了,买些什么好呢,世上并无价廉物美之物。”

  “不怕不怕,慢慢挑选。”

  “如果可以经一经香港就好了,一于同阿麦商量。”

  “婚后,还打算工作吗?”

  李蓉摇摇头,“已与麦谈过,他叫我留在家里听电话,做他秘书,替他算帐,他怕我受气吃苦。”

  石子说:“看他多疼你。”

  李蓉吁出一口气,“可不是,总算碰到一个不怕负责任的人。”

  “真替你高兴。”

  “石子,你呢?”

  “我还有一年功课,好歹读完课程,届时拿了文凭及身分证,找到工作,把母亲接出来。”

  “那么,”李蓉看着她,“婚姻是要暂且搁下了。”

  “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。”

  李蓉说:“石子,也别太挑剔。”

  “谢谢你的忠告。”

  只是何家又要重新聘请保姆了。

  李蓉看穿石子心事,“那班孩子应当照顾自己,我已教会悠然穿衣穿鞋放水洗澡,七八岁小孩还不会扣扣子,像什么话,菜在锅里都不懂得盛出来,坐着干挨饿,都是给愚仆宠的。”

  石子讶异,“悠然愿意学吗?”

  “我还教她戴手套,学会了不必求人,他们已经够幸福,可记得我们幼时还得学冲热水瓶,那多危险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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