麦又笑半晌。
石子问:“你要说的话,都说完了吧?”
阿麦腼腆地点点头。
石子伸出手来,“祝你幸福。”
阿麦与她握手,石子一低头,看到麦的十只指缝洗刷得干干净净,定是李蓉督促有功。
石子相信李蓉在婚后仍然可以令麦志明维持这整洁的水准,李蓉有一股蛮力,她会拍拍手,“阿麦,去洗手”,李蓉做得到。
无意中撮合这一对,石子十分高兴。
她看过李蓉的证件,知道她学生签证十一月就要满期,所以他俩婚期应该不远。
婚后李蓉会得到一年或一年半的暂时居留权,她丈夫才可以为她申请永久居留,移民局老是害怕有人假结婚。
李蓉算得上是顺利的了。
看情形,到了年底,这半边房间,又得另外招租。
相逢、离别,世道照说已惯,石子仍然有无限惆怅。
第九章
天忽然下雨,已经八月中,一雨立即成秋,石子那几件简单的洗得发白的衣裳全部挂在柜中,随时添件外套,夏装便成秋装,她又不喜打伞,戴顶救火员式帽子,随即出门。
到了福临门,大师傅出来说:“区姑娘今日有事,吩咐石于你代她掌柜。”
他嘴角伤口缝线已经拆掉,看不出什么痕迹,事情过去也好像真过去了。
石子随口问:“老板娘有什么事?”
“她有约。”
石子恍然大悟,笑道:“奇怪,又不是春天,为何如此热闹。”
大师傅看着石子,“你呢,你却把好好一个人放走了。”
石子温柔地说:“他从来不是我的人。”
大师傅说:“我与我老婆都喜欢你。”
“那位小姐只有比我优秀。”
“有这种事?”大师傅不相信。
石子对他说:“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,比我强一千一万倍都有。”
老陈瞪她一眼,不再言语。
石子站柜台后,知道规矩,付现款,打九折,假信用卡实在太多,防不胜防,故下此策。
她穿着老板娘一件旧旗袍,衣不称身,颈喉一颗揿钮老是扣不上,石子怕她看上去会有点像旧上海的白相人嫂嫂。
就是那样,忙了一晚。
有外国客人坚持他在别家吃过的炒饭里有海鲜,顾客至上,石子便解释炒饭也分甲级与乙级,就送个甲级不另算费吧。
老陈说:“当心区姑娘回来骂你。”
话还没说完,老板娘回来了,春风满脸,什么都不计较,哼着歌,坐到后堂去打电话。
石子看了,甚觉凄凉,石子呵石子,再过十年,有人来约你,保不定你也会欢喜到如此失态。
下班,想到欧阳说过会来接她,不禁忐忑,不知他是否已经等在门外。
如果不见他,该不该马上走呢,抑或傻傻的掉转头来等他?
石子叹口气,正在踌躇,大门叮一声,有人进来,一看,正是欧阳乃忠,石子如释重负。
他进门来接她,可见有诚意,不避嫌,大方公开他俩的关系。
石子心存感激,表面不露出来。
她与欧阳双双离去。
欧阳问她:“累吗?”
她笑,“起码可以支持到天亮。”
人是偏心的多,见到麦志明,她老是说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。
“好极了,我们到高鲁士山上去看流星雨。”
“今夜?”
欧阳说:“流星雨每年在八月出现,因为这个时候有慧星越过地球的轨道,今晚,全北美洲居民均可看到数百颗着火的微粒光辉璀璨地飞越夜空。”
石子动容,“呵,在什么时候?”
“凌晨四时左右。”
石子看看表,“还有三个小时呢。”
欧阳微笑,“希望与我共处时间不会难过。”
“啊绝对不会。”
“先请到舍下休息一会儿。”
这是一个考验,石子只得勇敢地向前迈进。
欧阳的家在灰点,小小一幢洋房,书房占地比客厅还要大,卧室四周围简直宽敞得可以骑脚踏车,家里边最多的是书,一看就知道是王老五之家,身家清白。
欧阳介绍道:“这幢房子已有七十四年历史,差些被列为文物,廉价买下翻新,一个人倒是住得很舒服。”
欧阳讲究情趣,他约会她,说不定会一年两年三年那样拖下去,不过,石子想,她也不急。
啊,或者应该说,暂时不急。
石子忽然怔住,她为何开始猜度欧阳的心意?光是享受约会不是很好吗?
她仿佛听到李蓉在揶揄她:石子石子,同麦志明在一起,就不用尔虞我诈,患得患失,你为何舍易取难?
石子用手抹了抹脸。
欧阳问:“你可是累了?”
“没有。”她是多心了。
闲谈片刻,他们出发到山上,坐在车中静静等候,空地四周围有不少同道中人,气氛平和舒畅,石子真盼望这种时间永远不要过去。
忽然之间,石子听到有人惊呼,她抬起头,看到几百颗流星密集地飞越夜空,那感觉,像晚上驾驶汽车穿过一大群萤火虫一样,使石子无比惊喜。
“太壮观了。”
“我知道你会喜欢。”
“谢谢你带我来。”
欧阳摊摊手笑,“完全免费。”
石子也笑,“真没想到‘世上最好的东西全属免费’这句话仍有真实性。”
他送她回家。
一整夜她合上双眼都看到天幕上有千万颗流星朝她扑过来,她仰着头,沾了一脸光。
大清早,李蓉拉她到百货公司去挑选礼物,“麦志明生日。”
走过化妆品柜台,李蓉与石子同时驻足,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,对七彩缤纷的瓶瓶罐罐发生了兴趣。
正低头研究,忽然李蓉轻轻碰了石子一下。
石子轻轻抬起头来,她看到她们身边有个女子正在借用柜台上的化妆镜。
她约二十七八年纪,衣裳肮脏,头发濡湿,偷偷用化妆试用品往脸上擦,见有人注意她,抬起眼笑一笑,容颜瘦削无神。
石子一时猜不到该女来头,正发怔,李蓉将她一把拉开,走到女装部。
李蓉轻轻告诉她:“是露宿者。”
石子恍然大悟。
是,大清早,趁百货公司人少,跑到卫生间洗脸洗头,然后借用化妆品补点颜色。
“多数有毒瘾。”
石子低下头。
“洋女,有家人有朋友,尚可以落得如此下场,我同你,不小心,死路一条,”咬咬牙说下去,“这些日子,我看够了,我也怕极了。”
石子不语,眼睛斜斜看着适才那洋女,只见她蹒跚地离去,脚有残疾?不是,有一只鞋子缺了跟。
李蓉点点头,“出去兜生意了。”
半晌石子问:“不是要买礼物吗?”
“不知挑什么才好。”
“买一磅绒线替他织件毛衣背心。”
李蓉大喜,“太好了,既有心思又不花费,”随即颓然,“糟!我不会打毛衣。”
石子笑,“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?”
“你教我。”
“没问题,我们到二楼去挑绒线。”
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脚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脑海中。
所以李蓉要结婚,漫长艰辛的生活道路,有个伴侣依傍,到底胜过孤苦一人。
李蓉完全正确。
与她分手,石子到大学去注册新学年。
碰到同学,互相招呼,她的心情又渐渐转佳。
最后一年,学生已在绸缪出路,石子拿着一杯咖啡,听同学们发表意见。
无论在什么地方,她都是最静的一个。
“我是决定一毕业就到东南亚发展,我姐姐毕业已有两年,一直在洛逊街当售货员,卖完首饰卖皮鞋,成何体统嘛。”
“你家在香港,当然可以回去,羡煞旁人。”
“我得住祖父家。”
“替我们也想想办法。”
“先得学几句广东话。”
“不是说学好普通话才要紧吗?”
“为什么叫蒲东话?”
“不,普通话,普通:一般、平凡。”
“是另外一种方言吗?”
石子却不想回去,人各有志。
“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,东方风光一向为我所喜。”
“唉,最后一年了,终于挨到毕业,像做梦一样。”
“不算是噩梦。”
“那自然,这可能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几年。”
可是石子太过逼切想毕业,急于要达到她的目的,她根本来不及享受学生生活。
为着担心下学期学费,头发已经白了。
同学们话题又回到钱眼里去:“听说香港的薪水高至百万一年亦很普通,这是真的吗?”
“那岂非接近二十万加币。”
“好买一层公寓了。”
“哗,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都值得,做两三年即可退休。”
石子忽然笑出声来。
一百年前,中国沿海各省的壮丁听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向往吧,故此纷纷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来筑铁路掘金矿。
一百年后,风水轮流转,真正猜不到。
听到讪笑声,同学们齐齐看牢石子,“石子有何高见?”
石子立刻噤声。
同学们对这相貌秀丽、读书用功的同学极有好感,可惜一直以来,她有点拒人千里以外,从不与他们主动交往。
今日忽然笑了,笑什么?
“对,石子,笑什么?”
石子叹口气,不得不答:“我听说香港一间小小公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