\"她告诉你?”
从心点点头。
那天,从心回到燕阳处,看见门外有两个公安在说话。
从心连忙赶上去。
只听得一人礼貌地说:“这位女士,有病该进医院,国家医疗设施十分先进,一则可获得照顾,二则避免传染。”
门内没有响应。
从心发觉是乡公所的熟人,立刻笑说:“洪大哥、鲁大哥,你们怎么在这里。”
这两人本来可以做从心的叔伯,所以一听大哥两字,立刻舒畅无比,整个人松懈。
\"咦!小从心,你在这里做工?”
从心自菜篮取出梨子,恭敬递上,满面笑容:“我在这里帮佣。”
\"你东家患哪种传染病?”
从心低声答:“的确有病,却不会传染,是癌症,已在康复中,不希望被骚扰,才回乡休养。”
\"原来如此。”
\"一定有好事之徒,传得如此不堪。”
\"你在她身边有多久?”
\"两个多月了。”
从心一张脸红粉绯绯,十分健康,大叔们乐得去忙别的事。
他们走了。
从心推门进屋。她看见燕阳靠在椅子上,目光有点惊疑。
\"对不起。\"从心扶起她,\"我来迟了。”
燕阳恢复镇定,她缓缓吁口气,\"全靠你。”
\"我乱说话,请原谅。”
\"不,你讲得很好,我的病,比癌症可怕得多,不过你说得对,这病并不随便传染。”
燕阳的脸,瘦得已现骷髅之形,看上去有点可怕。那晚,从心替她抹身,发觉她背上冒出一个个拇指大紫血泡,随时会得溃烂。
燕阳乏力地叹息一声,\"我末日已近。”
从心心酸,轻轻替她穿好衣裳。
\"不久之前,我同你一样,有光洁皮肤,浑圆手臂。”
从心忍不住问: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
\"我爱错了一个人。\"语气中却一点恨意也没有。
\"是他把病传给你?”
燕阳抬起头,\"你已知道这是什么病?”
从心点点头。
\"啊,乡下人也有常识。”
\"你放心休养,想吃什么,告诉我。”
\"昨天你做的虾仁云吞,好吃极了。”
\"那很容易。”
\"谢谢你,从心,你是一个小天使。”
燕阳乏力,挽着从心的手松脱。
手指似皮包骨,关节凸出,像鸡爪。
她模样一日比一日可怕。
从心却与她愈来愈投契。
从来没有一个人与她说那么多心事,回答她那么多问题,而且,身世如此相似。
渐渐燕阳不能进食,呕吐频频,只吃流质。
\"燕姐,我送你进医院。”
她摇头,\"我愿平静在家中安息。”
\"或许-”
\"不,生命那样吃苦,我不介意。”
有时,燕阳不住讲英语,从心只能测度她心意,不过,也听熟了那音韵,陪她聊天,是每天主要工作。
\"请告诉我,纽约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。\"从心说。
燕阳微笑,\"一个极尽丑陋罪恶的城市。”
\"啊。\"从心战栗。
\"也是绝对美丽包涵的城市。”
\"什么?”
\"它的坏比全世界坏,它的好又比全世界好,它是最奇妙的都会。”
从心鼓起勇气问:“同香港一样吗?”
她缓缓摇头,\"略不同,将来你自己会体会到。”
\"我,\"从心笑,\"我能去哪里。”
\"别小觑自己。”
从心不出声。
\"你愿意出去吗?”
从心答:“村里年轻人,只走剩我一人,略有能力的都往外跑,寻求更好生活,打我们祖先起,凡是沿海居民,都冒险飘洋过海。”
燕阳声音很低,\"跟我一样。”
\"燕姐,把你的遭遇告诉我。”
燕阳抬起头,想一想,像是准备说出来,但是随即又摇摇头,\"我的见闻,与一般找出身的穷女并无不同。”
\"吃亏吗?\"燕阳凄惶的牵牵嘴角。
\"可是受尽委屈流血流汗?”
\"你都猜对了。\"从心打一个冷颤。
\"那么,一辈子守着婆婆,不要离开乡村。”
正在这个时候,有人在门外叫:“从心,从心,你在吗?\"从心一听,是夏景的声音。
\"小朋友找你?你去一会好了。”
在门口,从心一把拉住夏景的手。她打扮得十分别致,染了一角黄发,银红胭脂,穿毛毛大翻领外套,喇叭裤,高底靴。
夏景在从心面前转一个圈,\"好不好看?”
从心由衷地说:“难看死了。”
夏景笑:“你这乡下人不识货,\"一边把只大纸袋交给她,\"送你的围巾帽子。”
\"谢谢你。\"从心十分欢喜。
\"从心,让我带你见识一番,乘车出去,一天来回。”
从心只是笑。
\"你婆婆说你在这一家做佣人?”
从心点点头。
\"什么脏事都得做,吃的拉的你一手包办,可是这样?\"从心沉默。
\"走吧,还留在此地干什么,出去一年,我保证你婆婆可以享福。”
从心也是人,一边害怕、一边向往。
忽然,夏景缩缩鼻子,\"这是什么味道?”
\"是线香。”
\"啊,\"连见多识广的夏景都说:“这样痴缠的甜香,我从来没闻过。”
\"夏景,改天我再同你谈话。\"从心说。
\"我后天走,跟不跟我,你自己想清楚。”
从心回到屋内,看见燕阳坐在藤榻上,双眼眯得很紧,她以为她睡着了,拿出一块丝被轻轻盖在她身上。
燕阳却微微睁开双眼,轻轻说:“一双小老鼠偷到一点点油吃喜孜孜,夸喇喇。”
啊,她是指夏景吗?
随即她叹口气,又闭上眼睛,像是享受线香带来的宁静。
婆婆见到从心,点过一叠钞票,小心收妥,才说:“那小舞女又来诱你出走?”
\"夏景在夜总会带座,她不伴舞。”
\"不要再同她说话了。”
\"婆婆,你怕我走?”
信义婆婆点点头,忽然流泪,伸手去抹眼角。
\"我一定照顾你一生。”
\"想当日,拾你回来,一点点,猫样大,浑身紫蓝,不知可养得活……\"真的,从心微微笑,如果没活下来,今日就不必抉择去留了。
\"你生母始终没回来打听你下落。”
\"我明白。\"老人是要提醒她,她在世上已无亲人。
\"看样子也留不住你,从心,本村姓周的人也不多了。”
从心握住婆婆的手。
傍晚,她回东家处。
一进门,就觉得不妥。
是那股腐臭的味道,一群苍蝇嗡嗡地在屋内打转,叫从心害怕。
燕阳倒在床上,嘴角有浓稠漆黑的血渍,苍蝇叮着她的脸,当她是死人一样。
从心轻轻扶起她。
她喉咙咯地一声,又吐出一口血。
从心喂她服药喝水,替她更衣。
她没有说话,沉沉睡去。
第二天清早,燕阳的精神却回来了,若无其事,同从心说:“来,听我讲。”
从心看着瘦成一页纸似的她,想起人家说过的回光返照,心中明白,异常镇静。
从心过去,喂她喝半杯蜜水。
她挣扎着说:“从心,多谢你不辞劳苦。”
从心佯装什么都没听见,替她抹脸。
\"从心,我送一件礼物给你。”
燕阳自枕头下取出一本深色小册子,封面上精致地熨着徽章及金色英文字。
\"呀,护照。\"从心失声。
\"当年,我乘一辆黄色货船,与三百人挤在舱底,在太平洋航行个多月,抵达彼岸,在风雨中上岸,藏匿三年,出尽百宝,才得到这本护照。”
从心打开扉页,只见燕阳小小照片贴在一层闪闪生光的薄膜下边,绝对不可能揭起更换。
\"送给你。\"从心一时还不明白。
燕阳笑了,\"照片中的我,像谁?”
照片里的她巧笑倩兮,大眼高鼻,十分漂亮,骤眼看,像煞一个熟人,是谁?
燕阳笑了,\"傻子,像足了你。”
从心暗暗吃惊,说的是,十足周从心穿上时髦衣裳化了妆的样子。
\"护照上的年龄不是真的,我报小了五年,与你年纪相仿。\"从心发愣。
\"你还不明白?\"从心摇头。
\"这是货真价实的加拿大护照,你拿着它,全世界通行无阻,去到哪里都可以,海阔天空,任你闯荡。”
\"你……要我冒名顶替?”
\"去,飞出去。\"但是,为什么她最终又打回头?
\"你不说,再也没有人知道你不是燕阳。\"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像是累了。
从心的手握着护照,不由得颤抖起来。
\"不出去一次,怎么都不甘心。”
燕阳笑了,神情十分妩媚,脸颊忽然饱满,像是说到她一生最得意的事,不过剎那间,她又黯然,面孔又转得灰败如昔。
\"我只剩这本护照及一箱行李,你都拿走吧,当是答谢你的礼物。\"还有一卷美金,拳头大,紧紧用橡筋扎住,各种面额都有。
\"燕姐,我替你去找亲人。”
\"嘘……\"燕阳阻止。
她侧着头,像是在听什么声音。
从心惊疑,四周围静寂一片,一点动静也无。
然后,燕阳忽然兴奋地说:“妈妈叫我,听到没有,妈妈叫我呢。”
从心寒毛竖起,忍不住落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