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话响了,我跑去听。妈妈在睡午觉,爸爸没有回来
“家明哥哥?”那边是个女孩子。
“谁?”
“小曲。”
“啊你。”我很意外,好像一下子回到现实来了,又有点畏惧,不知道她又要说什么,多数没有什么好消息。
“你生我气了,是不是?”她问。
“没有。”我想看完这本书,答得很心不在焉。
我有点惭愧,但这的确是我错,我怎么一下子就冷淡了她们?大概感情总有到尽头的日子,救也救不地来。我知道小曲在尽力挽回,不过她姐姐如今这个情形,叫我怎么办?我想逃避这个救她出苦海的责任。到底这苦海是她自己跳下去的。
隔了很久,小曲说:“你有空要不要来看我们?”
“你们?”
“是。我约姐姐出来,在一个地方吃茶。明天你要不要出来?”
“几点钟?在哪里?”我问。
“中午,你到姐姐家来,可好?”
“好,明天见。”
“明天见。”她挂了电话。
小令要见我?她有什么要说的呢?她总是酸味十足的埋怨我,我受不了。但是我想见她,即使是被她说几句,如果因此她心宽了,也值得。
那天晚上我看完了《小王子》,的确是好书。也难怪小王子要自杀。这年头谁存点理想谁就倒霉。
我一夜没睡好。
一早婉儿问我有没有空,我是有口难言,推她推到下午,与妈妈闲闲提起婉儿的约会,使她以为我中午也跟婉儿在一起。我叹一口气,我真是越来越堕落了。
小令她们两姐妹叫我在车里等了很久,终于下来了。我看到的是小令苍白的脸,她唇上是时下流行深紫红的唇膏,穿一件印花丝旗袍。这个时候谁还穿旗袍呢?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过时、不健康、阳光下灰尘里的美,带点霉气的。
“你好?”我问。
她点点头。这么些日子了,她变了多少?
她点了一个吃茶的地方,我们坐下。我为她们叫了点心,倒了茶,努力想开口说几句话,总不能够。与婉儿说话是容易自然的,但是小令,她多心,说什么我都怕得罪她,实在是。
小曲问:“家明哥哥,这两天在做什么?”
“嗯,在看一本书。”
她笑了,“我也在看书,”她说。
“你们两个倒在同一天有空。”她说。
小曲说:“是,我今天放假。”
“你功课还好吧?”这种对白多么虚伪。
小令有她的美丽,几个中年男人走过她身边,就朝她看,但是我怀疑他们是认得她的。这种想法是一种罪恶,不过一切罪恶都是自然滋生的。
小令开口了,她说:“我赚了一点钱,我想再过三个月,我做满一年了,也该够了。”
我感到意外:“真的?当初不是说两年?”
第四章
“不,”她低下头,没有一点点笑容,“两年太久了,太久了。”
我很喜悦,“那太好了。”
“是的。”她朝小曲看去,“足有三个月的日子。”
“三个月很快过呢。”
“说快很快,说慢自然也很慢,四分之一年,照我看来,是一个长长的日子。”小令说。
我碰到了两个会用譬喻的女孩子,但是她们说的题材完全是不一样的。
三个月后,我想。
“三个月后,你在考试了?”小今问,“我会等你考完试,那么我们又可以见面了。”她脸上闪过一点希望,“就像以前一样,你认为可以吗?”
“可以。”我说。
三个月,她母亲……环境允许吗?一切都是变幻无常的。
但是我说可以,只是为了让她开心一下子。
她忽然有点激动,按住了我的手。她的手冰冷,手指比以前更长了,颊上红了一阵,想说话,先咳嗽。我很难过,拍着她的手。
我说:“只有三个月了,过了这段时间,什么不好说呢?”
小曲笑了:“是的,姐姐,过了这段日子,家明哥哥可以赚钱了,你们可以在一起,是不是?”她看着我。
我只好点点头。
小令也点点头,她喝了一口茶,说:“我罪孽满了。”
听到她这么说,可以猜得到她在过什么日子。我低下了头,心如刀割。
然后她不说什么,便要走了。
我送她到家门口,我只反复说一句话:“才三个月,要坚强一点。”
她们上楼去了,我一个人伏在驾驶盘上,哭了一会儿。我实在心里难过。想打电话推了婉儿,又怕她着恼,而且想不出道理,于是没精打采的到了婉儿家。
她看到我,笑了:“你这个人呀,真有点毛病,谁欠了你钱不还呢?天夭愁眉苦脸。”
我劈头说:“我看了你那本书了,实在是很好的故事。”
婉儿盘腿坐在沙发里。昨天洒过太阳,今天她的脸便红润得多。她的健康,是迷人的地方,我想抓住她,因为只有她是稳定,只有她是实在可靠的,并且父母都喜欢她。我靠在她家里的沙发上,想:我为什么要划逆水呢?何不顺顺父母的心?
她长睫毛闪闪的看着我。婉儿的眼睛像猫,洞悉分明,我实在怀疑她是否有看穿人心理的本事哩。
我们两个人对得很近。她缓缓地走过来,坐在地下,脸靠着沙发的扶手。她抹了一点香水,是那种草料的香味,恐怕全身的化妆也只有那么一点香水。我不喜欢第五号与因她美,这两种香水,五点钟站在渡海码头上,可以闻得窒息。我叹一口气,转过头看住她。
她笑了一笑,牙齿白得像假的一样。
她说:“小时候你太高太瘦,现在……你很好看。”
“噢。”我有点面红,“你才漂亮呢。”
她的手碰上了我的脸,她的手是炙热的,我迷惑的看住她。她的举止,都有异于一般女孩子。她俯下脸来,吻了我的脸颊,我全身一震,握住了她的手。我呆呆的看着她,她像一个孩子似的笑着。我不敢动,不敢吻她,不敢,然后我嗫嚅的说:“婉儿……”
她笑了,起身掠一掠头发,走到露台去靠着,我看着她的背影,她穿一条雪白的粗布裤,背后口袋上一个红色的铁锚,一件小小的红上衣,在腰间打个结。她不怕冷,所有女孩子还加着一件毛衣,她的T恤已经出世了。她有这么细的腰。
……我真是傻,这么远跑来坐着,这算什么呢?我不明白我自己。刚才她这样主动,而我反而像个女孩于一样,她一定很尴尬吧?
“婉儿,”我低声叫她。
她听见了,侧侧头,没有转身。
“婉儿,过来一下。”我低声恳求。
她缓缓的朝我走过来,没有生气,仍然微笑着。我该怎么解释呢?说我连小令也没有吻过?说我只有一次跟女孩子胡调的经验?那次圣诞节,有人在果汁里混了伏特加,所有的人都喝醉了,我就拉住了一个女孩子胡闹,也不致于到很荒谬的地步,不过也就很不好意思,至今不想提起。我该把这些对她说吗?至于婉儿,她的性格根本就是这样,刚才那一幕也就不足为奇。她走过来,我拉住她的手,她站着。她的手真是热,热得有异正常体温。我久久地看着她。
我说:“我们出去走走吧?”
“你,一直拉长着脸,我为什么跟你出去?”
我笑了。
“好,这才好点。今天晚上,我们出去跳舞。”她说这话的时候,娇得很。
我点点头:“但是我跳得很坏,不骗你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她说,“现在你想做什么?”
“坐在此地看住你,我不想动。”我这次说了实话。
“真的?真的?”她轻快的转了一个身。”
我点点头,是真的,是一点也不假的。看住她是一种享受。
我真的在她家坐了一个下午,后来不知道为什么,就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,疲倦得失了礼,还做梦,见到小令,像以前那样,她父亲还没有去世,大家亲亲热热的玩。后来醒来,才发觉时间已经过了几年,很没有味道。
我身上盖了一件睡袍,布的,密密的都是小花,一看就知道是婉儿的衣服。她这个人性格突出,连穿衣服都有一定系统,鲜明得很。
我叫:“婉儿,婉儿……”天已经黑下来了。
婉儿还没有出来,张伯母应声而至。
我难为情地跳起来:“伯母……”
“不要紧不要紧,怎么脸红得这样?唉,你小时张伯母还替你洗过澡呢!不怕说你,你是我儿子一样的,偏你又多礼,睡一觉有什么关系?”
我无地自容地笑了。
“婉儿说你们要去跳舞,她在换衣服。你们吃不吃饭?”
我说:“不知道,要问婉儿。”
张伯母瞅着我:“告诉你,家明,你不要太迁就她,慢慢你就晓得了!”
婉儿出来说:“妈妈从来不帮我,我们没缘。”她一边手在戴耳环。耳环是一粒小珠子,闪闪生光。
衣服是麻纱的,垂在地下,露着她漂亮的背。我不敢看牢婉儿,她真像一个明星似的,次次换衣服,天天换一个样子,甚至一天变几个样子。她流动得像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