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忍不住问:“小令呢?”
“才在吃粥,听见是你,回房去换衣服了。”林太太说。
“她好吗?”
“好,很好。”林太太说。
她身上的衣服很新,一件毛衣,一条西装裤,看上去更年轻了,头发样子也做得好。照说她应该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,然而看上去,却年轻了不止十年。
小令出来了,她向我笑笑,我怔住了。如果在街上看见她,我再也认不出是她。她的头发弄得与林太太一样,脸上雪白粉嫩,气色也好,穿着一条彩色斑斓的半截到地长裙,上身一件黑毛衣,紧紧的绷在身上,益发显得腰身纤细,身材修长。她缓缓的走过来,我像看一个电影明星似的看着她。
她坐下来。“你好?”她轻佻的说,“多时不见了。”
这是小令吗?我们才两个月不见,可不是两年啊!
怎么她变了?虽然那份娇俏还在,但清纯是没有了。
她的眉毛画得细细的,脸上扑着粉,坐下来不再是小心翼翼,双手放在膝上,她现在的习惯是横横的靠在沙发里,扬起一道眉看着我。
——她是这样的看每一个人吗?还是单单这么看我?
我羞愧的低下头。我凭什么这么想?她又不是我的人。
我只是不喜欢她的笑,那种极之轻佻而没诚意的笑。
“考试成绩怎么样?”她问,“电话也不打来。”
我放下一块大石,小令还是以前的小令。我放了心。
“还没知道结果。”我答,“电话打不通,改了号码?”
“没有改。”
“我还是来了,妈妈——她瘦了很多,也憔悴了。”
“自然,动了大手术。我又不能去看她。”小令说。
小令的言辞多少是圆滑了一点,我可以听得出来。
“现在是恢复了,担了多大的心事。”我说。
“当年爸爸也躺医院,我们总以为他会好过来,一天一天的等着希望,一天一天的捱。你不知道啊,看着病人瘦下去,恨不得自己去替他……算了,过去的事,提来干么?我越来越像妈妈了。”她拾起了头,看着夭花板。
我问:“你好吗?”
“好。”
“我是真的问你好吗?小令,有委屈,说一下也好。”
她摇摇头:“没有委屈。我廿岁还没到,干这一行,没有委屈。也不过是当一份工作,上班下班,穿件漂亮衣服——我收入很好。这年头是没有冤大头了,然而有几个客人,倒还大方。你听得明白吗?”她问。
“我明白。”我说。
我想问:这些客人,是有企图的吧?但怎么都说不出口。
我与小令现在是有隔膜了。
当然她的脸上没有凿着“舞女”两个了,端庄起来,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小令,现在是更漂亮了,穿得好,生活悠闲——下午两三点才用早餐,只怕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使她越早苍老。不过看林太太,我这种忧虑是多余的,林太太比谁都年轻。为什么我看见小令,有这么多不平之意呢?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我想像中的凄惨?
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股脑儿对我诉苦,现在她说得很少。
对我说话又有什么用?我的气渐渐平下来,我又不能帮她。她把辛酸的一面藏起,也好叫亲者痛少一点。
她是体贴我维持沉默的吧?我太粗心了,没想到。
她说:“现在我们两母女生活是不成问题了,我想尽量省一点,做几年,也就不做了,但是这两个月下来,发觉要省是很难的。不过妈妈不必为开门七件事烦恼,我也就算了,谁还想明天了,也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。以前爸爸与妈妈何尝不想天长地火呢,奈何人算不如天算。”
“那么你也就不要想那么多。”我说,“生活是不可料的。”
“是呀,当初大家同学……我时间多了,难免想东想西。”
她苦笑了。
“你现在有空吗?我们还能出去走走吗?”我问。
她摇摇头:“我情愿在家与你坐着说话。与你说话,就像与自己说话一样,太舒服了。你不知道,这两个月来,我跟着客人,那里都去过了:好的夜总会、俱乐部、什么会所、赌场,形形色色,看得不要再看,都腻了。做舞女与做戏没有两样,碰见什么客人,演什么角色,我很有天才呢,你相不相信?遗传的。”
“小令,不要嘲笑自己。”我说,“千万不要。”
“怎么见得我是嘲笑自己呢?我说的是实话。”她笑。
“你这样多伤我的心。”我说,“来,大家快乐一点。”
“你说话少了,你对我也不比以前了。”她摇摇头。
我笑了,我多么担心她变了,她不再需要我——
但这种顾忌是多余的,我们又恢复以前一样的交情了。
“我等你来看我,等了多久,老以为你不来了。”
“现在不是来了?”
“考试我是知道的,再没料到你家里会出了事。”
“不巧得很,天天在医院里陪着妈妈……”我再解释。
“我明白。”她的声音低下去,“我没有奢望,我不妄想什么,只要你来看我,我还是有这么一个朋友——”
“你放心。”我说。
她沉默了。
茶几上放着一大盆菊花,都有碗口大,浓浓密密的花瓣,散着青草昧。那只瓶是好的,雪白,是不是真的宋瓷!以前林先生有很多这类东西,卖得差不多了,剩下一只,也是有可能的。
小令见我看牢那只花瓶,笑了。
“你认得它?说起这瓶,真可笑。爸爸去世了,我们就什么都羊肉当狗肉卖,后来在一家古玩店里见到了它,认出是我们的东西,又好歹讨价还价,以十多倍的价钱重买了回来,并不是真的宋瓷,但是旧瓶,有一个客人来了这里用点心,看着这瓶,居然对我尊重起来——好笑不?”小令说。
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,有暴发的,也有没落的,小姐做了舞女,有什么稀奇?
“我最恨逢人诉说身世,说以前的事。那算什么英雄?妈妈也好,很少在陌生人面前提往事,没的玷污了爸爸的姓名。以前的公主,也是以前,现在我是舞女。”小令说,“我名字也改了,并不是小令。”
我默默的听着,听着她的近况。“改了名字?”我问。
“是,在舞厅里,我叫林玲,多个王字旁。”
我笑了笑。
“你一定在想,这种名字!”她笑了,笑得较为自然。
我问:“你真的不要出去走走?”我怕她在家耽着闷。
“你听我的话,觉得烦了?”她睁睁眼睛问。
“才没有,听几天也不闷。”我说,“我想你出去散散心。”
“我不闷,而且过一下就上班了。”她伸了个懒腰。林玲,我喃喃的在心里嚼了几遍。林玲,真可怕。
是谁给她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?恐怕是舞女大班。
唉,还研究这个干什么?
小令留我吃饭,我看看钟。她们家里晚饭吃得早,六点钟就样样摆好了,她回来还得吃宵夜,那派头是很厉害的,难怪她说省不下钱。
穿也是要紧的一环,她得常换衣服,闪亮的、鲜艳的、新款的,她得下本钱。
她向我眨眨眼。“小财不出,大财不来啊!”她说。
这算是卖风情吗?真是啼笑皆非,再装也还是个孩子。
恐怕就是这种天真中的风尘,才使她短时期红起来吧?
这年头哪里都是新面孔值钱。但是新面孔能新多久?
我心中塞着一千个一万个问题,一顿饭吃得勉强。
林太太恢复了以前的作风,一直夹菜送菜的。
她本来就热诚好客,性情也爽直,不过是做了几年舞女,所以其他的太太就对她退避三舍。一半是妒忌吧?看她风流了这些年,还得到一个好归宿。其实风流不风流,也只有当事人知道,像小令这样,谁敢说她没有委屈?
良家妇女,嫁了人的,就会有意无意的妒忌她们。
也许我说错了,但像妈妈这么的一个明白人,尚且带着有色眼镜——不相信有芳草,或是她觉得不值得慢慢的去寻芳草。
我说话真是说得比较少。
林太太说:“家明,你沉默了,我们对你仍然像以前一样,你放心,我没有将小令塞给你的道理。”她笑,“现在你们俩走的路完全两样了,你是个朋友,来与小令说说话,我感激你,如此而已;至少你们是从小玩大的,你了解她,我们没有其他的意思。”
我的脸红了。
偷眼看小令,她倒很自然的吃着饭,事不关已的样子。
往日她早就哭丧着脸逃回房去了,她无可否认的变了。
不过那变化不大,我知道,我现在知道她不会变到哪里去的。她的本性好,如果她肯等我,多说没用,我是等定小令的了。我一毕业就把她带走。
我相信小令不是贪慕荣华富贵的人,做舞女又有什么荣华富贵可言?即使是的话,到那个时候,她也该看穿了。林太太,我认为她是一个不错的人,环境逼人,不能尽怪她,到了如果她们有了积蓄,恐怕就放小令跟我走了。她不会把女儿当摇钱树的,既然生活有着落,她不会勉强小令。至于我,既然以前有林伯伯,我要小令,也不算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