毫无疑问当年是个美女。看小令的印子就可以知道。
她看了半晌,说:“很感激你不嫌弃我们。”
我说:“伯母,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任何人?我自己是什么?”
“你是大学生。”
“林伯伯也是大学生。”
“他胡涂,娶了我这个扫帚星,弄得六亲不认。”
“那是以前,思想旧,有这种阶级……奇怪的观念。”
“不见得,难道现在就没有这种偏见,歧视了?”林太太说。
“我是没有的,伯母。”我说。
“别傻了,孩子,难道你也要跟林伯伯的例子学?”
“我不学谁。伯母,我自己喜欢小令。”我说道。
“何苦给小令一个虚空的希望?那是最残忍的。”
“不是虚空的,我请她等我,等我可以经济独立。”
林太太不响,她燃起了一枝烟,深深的吸了一口。
虽然是这么了,她手指还是擦着红色的寇丹,斑斑驳驳的剥落了不少,看上去很难受。她夹着香烟的姿态是熟练的。她几岁了?四十?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。
“孩子,你很天真。”她叹了口气,“几天之后,小令怎么还会一样呢?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。天下像林那样的好人,是少有的。”她落寞的按熄了烟头,“林是天下最好的好人,我没有福气,所以才落得了这样的下场。”她看着天花板。
“是的,”我说,“林伯伯是个好人,他是个好人。”
“我害了他,我应该有自知之明,躲得远远的,让他另娶淑女,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。现在……我还害了小令。”
小令笑了:“妈,你说那么多干什么?爸做的事,他自己当然有数。他认为没错,就是没错;他认为快乐,就是快乐。你们结婚十多年,脸都没红过,做人是为自己做的,不是为别人看着美。既然如此,还有什么抱憾的?你怎么说害了他?”
“他死得早。”
“妈,这是天意。”
“现在你又要去重走我的旧路,那种生活,辛酸不在话下,”林太太呆呆的说,“你会怪我一辈子。”
“不会,妈妈。先一阵子,我还有点抱怨,现在不会了。”
林太太苦笑起来。是的,女儿越不怨,她越是难过。
我也不明白她们母女是怎么一回事。女儿愿意了,母亲却不自在,主意当初却是母亲想出来的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怎么天下有这种事?
但是无论怎么样,对于小令,我是毫不退缩的。
林太太说:“你们一家子我都热,是正经的好人家。但是现在咱们家不同以前了,换句话说,我们小令配不起你了,如果你要省点麻烦,最好两方面不来往,大家都有好处,也免得你妈妈担心。”
林太太仿佛亲耳听见妈妈说了些什么似的。我不响。
“几年以后的事,谁料得到呢?”林太太说下去,“老实说,做惯了这一行,除非是嫁人,否则也只好一直做到人老珠黄。嫁人,谈何容易。当年我碰到了小令的爹,真是造化,也过了一段安稳日子,现在是完了。”
“妈妈,”小令说,“别再提以前的事了。提以前的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,我们得为将来努力才行。”
“将来,”林太太哭了,“孩子,你还有什么将来?”
“我有的,”小令坚决地说,“谁说我没有?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?不见得。”
我听着她们的对白,看着她们的表情,心想:如果母亲此刻在这里,恐怕也会改变心意吧。还有什么比这更惨呢?我心头像有一块铅压着。
小令说:“妈妈,我们振作点。妈妈,你去休息一下。”
林太太起身回房去了。
小令若无其事,倔强地笑了笑:“别怪她,我们喝茶。”
我看着她,说不出话来。
“下星期就上工了,缝了好些旗袍穿。赚到了钱,把屋子刷一刷,雇个佣人。妈妈总得过得舒舒服服才行,是不是?也算是一种新生活了。”
我点点头。总比交不起电话费,三餐不继,没有安全感好得多。我喜欢那样的语气,不折不挠。
小令才廿岁不到,但是她懂得做人之道。现实已经够惨了,再说得更惨一点,也没有益处,不如若无其事,豁了出来,也是一个办法。
她是这样的坚强,我佩服她。
我说:“无论怎样,我是等你的。小令,请你记得我。”
她说:“不要等我。”
“我反正要读书,读书的时候也没有空与女孩子交际。我比你大,我知道我在做什么。请你放心,无论到什么地步,我总是你朋友,我总是等你。”
她低着头,没有流泪。过了很久,她说:“谢谢你。”
“我会常常来看你。”我说。
她点点头。
抬起脸来,她的眼睛更黑了,神色落寞,楚楚可怜。
小令的眼睛最瞒不过人,心里想的,都在眼神里。
现在她面对着无底深渊,眼看要跳下去了。
我摸摸她的头发,再说一次:“我会来看你的。”
她点点头,眼圈实在红了,我黯然的离去。
我没有守诺言。
妈妈病了。其实她的胃一直不好,最近更发作了。
与父亲商量了很久,我们决定送她进医院。
检查完毕,医生说最好动手术,我们都赞成。
但是妈妈有种说不出的恐惧,她怕进手术房。
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,于是尽量的劝慰母亲。
我一有时间便到医院去看母亲,于是焦急中忘了小令。
说忘了也不确实,我只是没有去探望她,抽不出空。
妈妈在病中很需要我,我也得分个轻重。
我打了一次电话,那电话仍是不通——还没接好?
等母亲动完手术,她又弱得很,而且脾气转坏,不迁就佣人。
我与父亲请了一个女护士,母亲也不喜欢女护士。
于是我们只好亲自来,约莫过了商三个星期,她才有点笑容,病情也渐渐好了,从进医院算来,也差不多有一个月。她瘦了很多。
但总算痊愈,我与父亲都松了一口气。在母亲病中,我感觉到母亲的重要,我们真的是一天也少不了她。
妈妈好了之后,我们替她在家庆祝了生日。
她高兴了,起床吃了很多菜。我买了一个蛋糕送她。
她叹口气:“我一直遗憾没养个女儿,如今也不说了。”
她满意而骄傲地看我一眼,我与爸爸都笑了。
“好孩子,”她说,“这次真多亏了你,没妨碍功课?”
我摇摇头,每天我把功课带到医院里做,等母亲熟睡了,才回家,并没有疏忽掉。
“辛苦你了。”妈妈怜爱的说,“都是妈身子不好……”
父亲说:“将来他娶了亲,我们就多半个女儿,你还愁?”
妈妈吃着蛋糕,说。“那也看是谁家的女儿才行。”
爸爸点点头,表示赞同。
我放下了蛋糕,忽然就想起了小令,该去看她了。
但也只能偷偷的去,不然妈妈知道又会不开心。
在她面前我大气也不敢透,不是想做孔雀东南飞式的孝子,而且母亲刚刚病好,不想她受刺激。爱一个人,是不做他不喜欢的事。我爱母亲,我也爱小令,我只好行动鬼祟点了,我想。
但是跟着又是一个段考,忙得透气不过,七昏八迷。
每天都抱着那堆书,胡里胡涂的念,胡里胡涂的考。
等考完试,没有发卷子之前,是最空的时间,我决定去找小令了。我很焦急,多日不见,又没有联络,她不知道怎么了呢?变了?我又没去找她,她会不会生气?
反正这一切,见了小令就有答案。
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两三点,我短短的按了一下铃。
一个女佣来开门,问我找谁,我报了姓名。
她把我关在门外,过了一会儿,她才开门放我进去。
第二章
我呆呆的坐在客厅,打量着布置,都是新的装修。
幸亏她们还没有搬家,否则就找不到了。下次再忙,也得按时来看她,免得冒失去联络之苦。
我看着饭桌,上面摆着几碟小菜,都是送粥的,有火腿片、青瓜、肉松一谁没吃早饭?这种时候了,还是吃了还没收下去?
佣人倒了一杯茶。我喝了一口,是上好的龙井呢。
以前林先生在世的时候,最考究吃茶,也爱喝龙井。
看来她们家的元气是恢复了,我也很高兴。
只是小令怎么了呢?
屋子装修过是完全不一样了,看也很好看,只是有点俗。
林太太出来了,我连忙起身叫声“伯母”。她笑容满面。
“稀客来了。”她笑道。
“伯母取笑了。”我说。
“好吗?”
“还好,只是家母动了一次手术。”我简单的说。
“啊,要紧吗?”她的关切倒是真的关切,一点不假。
“现在没事了,只是忙了近两个月,我又考试。”
她微笑。“难怪,小令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!”她看着我。
“小令永远是我的朋友。”我说,“不过是一时忙……”
“这也不知道是不是福气。”她笑了,她一直在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