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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7 页

 

  她留我吃晚饭,我就留下来了。

  座上只听见碗筷叮当的声音。

  这个少妇不是我的小令。我的信不是寄给她的。我的信是给另外一个人的,我心里想像的小令。

  就是这样?也好,就是这样吧。谁说故事,定有个结尾呢?

  吃完饭,我略坐一会儿,礼貌地告辞了。

  小曲与我一起离开。

  她抱歉地说:“姐姐现在就是这样,做人胡里胡涂的。”

  “这样才好。”我淡淡的说。

  “你不怪她就好了。”她说。

  “不,我怎么能怪她呢。”我说。

  书本里描述情人再见,总是细腻动人的,事实不过如此,大家都有点记忆模糊,见了也算了,就像做了一个梦,醒了忙还来不及,并没有工夫去计较梦的结局问题。

  走下山去的那条路仍然是滚烫的,太阳落得很快,夜色没有合下来,路灯霓虹灯倒早已亮起来了。我站在山腰,看着海港,很久很久。

  我知道我这一次去,是不会再回来了,除非父母要见我,否则我是真不要回来了。

  我与小曲默默散步下去,我送了她回家。

  我到了家,洗完澡之后,整个人瘫痪似的累,只好躺在床上休息。

  妈妈到我的房间里坐下。

  我们闲闲的聊着,她的中心思想很简单,坚持“大丈夫何患无妻”。

  最后她说:“你猜谁打电话来了?”

  我摇摇头。

  “张伯母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婉儿的母亲。”她说下去,“张伯母先是问你好,然后她告诉我,她把婉儿拘回来了,以后再也不准她到外国去。”她打算好好的管教婉儿,再也不让她胡来了。这么说来,婉儿只比你迟了一些回来。张伯母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?无论怎样,婉儿这件事是完了。”她小心翼翼的看我一眼,“而且是她先对你不起的,我们可作不了主。”

  我点点头,“是完了。”我说。

  母亲放下心来,“当初他们照顾你……这是要报答的,我们得另想办法。”她说。

  “婉儿——她好吗?”

  “没有什么事吧?我没问。”

  我也不再问下去。一切是索然无味的。只不过短短的两三年。当初是如何的情景,现在又是如何的情景。我不想见婉儿。世界上只有见不到得不着的东西才是最好的。

  当夜我睡了,因为无牵无挂的缘故,睡得特别好。

  睡前我什么也没有想,脑子里是空白的一片。本来想念一个人是痛苦的,但脑子里空白,无人可想,更加痛苦。我终于想到回去该做什么实验。还是寄情在学业上吧,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呢?

  一连好几天,我都没有离开家里。

  我很静默,比刚刚回来的时候静了不知多少,那种“半学成归国”的虚荣褪得极快,不一下子我就打回原形,而且家里的好食物吃得多了,也不过如此。

  我受了这样大的几个打击,实在已经不在乎发生些什么了,名正言顺的做好懒人来。

  妈妈见我天天孵在房间里,便担心。

  妈说:“你怎么不出去走走?整天一条牛仔裤,一件破汗衫,当心闷出病来,度假度假总要好好度,这样子怎么行?等回去了,又说父母招呼不周。”

  我苦笑。

  躲在家里,我心静。

  然后婉儿来了。

  她母亲带她来的。

  婉儿一定很爱她父母,否则以她这样的性格,她怎么会听话跟着到处走?我有点感动。她们在客厅里坐,我在房里看书,我不知道谁来了,也不想放下书,然后母亲犹疑的脸在房门出现。

  她说:“张伯母与婉儿在外边,你出不出来见客?”

  “谁在外边?”我放下书本。

  “婉儿。如果你出去了,倒也好,可惜你又在家。”

  “婉儿?”我站起来,“我去看看她。”

  “你——”妈妈急了。

  “妈妈,你放心好了。”我笑了,“我知道你的意思,你放心,但是她来看我,我不见得不让她看。”

  妈妈点点头。

  我推开房门,我等着看一顶草织帽子,但是我只看到婉儿坐在沙发上。短头发,一套白衣白裙,没有帽子,没有花。我失望了。她见到了我,只略略抬一抬眼,然后笑了,她很大方,向我点点头。“家明。”她说,好像我们的关系只止于此,好像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。因为她这样大方,我也很怀疑我们是否曾在一间屋子里同住过。

  我面上渐渐热了起来,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
  婉儿胖了,也疲倦了。最明显的是她的眼睛,几乎完全消失了当年的明亮,我实在觉得有点惊讶。女孩子变海这样快,匆匆几年,她就有了憔悴的感觉。她不出声,静静的坐在沙发里,不熟悉的人大概不会看得出分别,但到底我是知道她的底细的,现在的她不及三年前一半的美。她不一样了。

  她心不在焉的坐着,垂着眼,我呆呆的看着她。

  我可以明白当年我不顾一切陪她离开这里的原因,因为她长得实在好。即使是胖了憔悴了,她的轮廓还是在的。

  我忍不住低声说:“你还记得‘小王子’吗?”

  她点点头,“我是那朵花,是不是?”

  我笑了,有很多惆怅,但不说什么。

  她说:“你长大了,家明。当时如果你是这样子……还说当时干什么?难道我老了?我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
  “我很明白。”我说,“你不是这样的人,如果你普通一点倒好了。”我笑。

  “你很明白。”她抬抬眼,“不错,我值得骄傲。他们说你没有讲过我一句坏话,并且不让别人说我坏话,我很高兴,到底像你这样的人是难得的。你以后并没有其他的女朋友。我不是那种女人,不要你又不给你找别人,可以到处炫耀。我倒希望你有女朋友。我对不起你。”

  两个女孩子都对我说:“我对不起你。”

  但是在恋爱这方面,谁占了上风,又有什么关系呢?胜利的人不一定快乐到哪里去。

  “如果你觉得我了解你,不要说对不起。”我说。

  她点点头。不再说话了。

  她整个人是懒懒的。

  张伯母说:“家明是长得益发出众了。”

  我也没有特别的高兴。众人都褪了色,我独独出众,有什么用?褪色也是一种特权;成熟,历尽世故了,才可以名正言顺的退步。我呢?

  婉儿与我站在露台上。

  她忽然抬起头来问我,“家明,你还会来看我吗?”我觉得很惊奇,随即又悲哀起来,这问题不是她问的。

  她是张婉儿,男朋友要多少有多少,她随时抓一把吹掉一点来拣拣,在乎我吗?

  波希米亚人老了,也就是这样,一个朋友说。

  但她没有老。

  她应该知道这里是家,不比外国。在家里,她在外头的声名传开了,就不受欢迎。我不能够去看她。即使在英国,我也不会再去看她。一切都完了。但她却要求我去看她,这是她今天来的原因?

  我没有回答。我低着头。

  聪明的她,也应该知道答案。

  我们一阵沉默,她仍然站在露台上,站在我身边。

  她说:“天气真热,我以后的时间,非留在这里不可了。这么热。”

  我缓缓的问:“你计划结婚?”

  “不。”她说,“我不想结婚,我从来没有想过。”

  但她还是站在我身边,没有离去。她变了。

  她开始留恋身边的人、身边的事。是不是因为她不能再得到更好的了?我替她惋惜。她那种不在乎、不羁、任性,如果隐没了,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。

  “你呢?”她问。

  “我也不打算结婚。”我说。

  “为什么?”她诧异的问。

  “心爱的人难找。”我简单的说。

  她失笑:“当时我们不是就要结婚了?”

  “是的,就差那么—点点。”我承认。

  我的笑始终凝在嘴角,变得茫然的,没有焦点。她的确是胖了,精神也不大好。

  没坐了一会儿,她母亲就把她带走了。

  我仍然坐在露台上,没有说什么。

  母亲到露台来坐了一会儿。

  太阳虽然下山了,但热浪依然。

  她说:“婉儿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。三年前一个活泼明媚的小姑娘,怎么今儿这样老气了?由此可知女孩子还是规矩一点的好。”

  我不响。叫我说什么呢,的确如此。

  这就是我两个女朋友,一个丢弃我的,一个被我丢弃的。

  我的恋爱故事,不过如此。

  暑假其余的日子,就这样无梦无歌的过去了。

  直到上飞机之前,我再没有见过婉儿与小令。

  妈妈对我说:“好好物色一个对象,带回家来。”

  爸爸说:“他自有分数,你催他做什么?”

  我笑了。

  上了飞机,我照例缚好安全带,才把头往座位里靠过去,忽然眼睛一亮,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向我走过来,拿着座位号码,凑巧便坐在我身边。她没有看我,自顾自拿出了一本杂志,翻了起来,但是她心也不在杂志上,没看了多久,杂志上一点一点的湿了,我才发觉她在哭,她在哭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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