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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姐,各行有各行规矩,我不会教你做生意,你也莫教我写专栏。”

  庭风走了。

  她没有把那些小书带走。

  诺芹拾起一本翻阅,意料之中,写得并不好,每隔三页,便生硬地加插一些经典场面,像是另一人所写,与前文后理不甚吻合。

  销路可好?诺芹茫无头绪,一定有赚吧,奸商们这才乐于尝试。

  她打开报纸,发现有编辑在编后语中发出下述厉的呼声:“与报纸共度艰难!与报业共存亡!与本市共兴衰!”

  本来精神紧绷的诺芹不禁笑出来。

  唉,还有什么话可讲,都被人家的伶牙利齿说尽了。

  她打开读者来信。

  “文思与文笔两位女士,我有一个独生女儿,今年廿三岁,大学毕业后结婚,生活幸福,她最近怀孕,因打算在生育后继续工作,想我帮她育儿,我对这个建议求之不得!可是,亲家会否怪我独霸孙儿?我没想过与亲家分享弄孙之乐,是否自私?”

  那么可爱的怀疑,诺芹大笑起来。

  “自私的外婆:你大可放心,抚养婴儿这等苦差,大抵不会有人与你争个不休,至于女婚的父母,假日让他们与孙儿欢乐时光,已经足够,是休女儿生育的子女,你当然占大份,不必惭愧,祝婆孙彼此、水达爱惜。”

  真难得还有那样的外婆。

  不料文思又来挑衅。

  “文笔,我接到另一位太太来信,她正是你那可爱的外婆的亲家,原来这个外婆自恃身家丰厚,雇用两个保母,决定将别人的孙儿霸占,现在连女婿亦住在她家,你说成何体统?”

  这时,演者纷纷加入战团:有人骂媳妇,有人斥责公婆,所有家庭里不如意的纷争都拿出来报端公开,盛况一时无两。

  信箱这样成功,诺芹忽然想念伍思本。

 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,不知可有高就。

  在这个时候失业,哪里还找得到更好的工作,听说在楼价顶峰的时候!她买进一层两千平方尺的公寓,分明打算大展鸿图……

  一下子打沉,日子不晓得怎么过,不知有无后悔当初作得太大,可惜已完全失去联络。

  李中孚拨电话来,“诺芹,到我家来吃饭。”

  “不,谢谢。”

  “家里舒服,有好菜好酒。”

  “我怕见伯母。”

  “没有伯母,我做你吃。”

  “真的,令堂去了什么地方?”

  “到多伦多探亲已有个多月,乐不思蜀。”

  “加国也不景气呀,加币跌至立国一百四十年来最低位。”

  “也许人家钝胎,不见他们发愁,照样种花钓鱼泛舟。”

  “是否我们太敏感?”

  “不,我们赌得太大。”

  诺芹叹气,“我们环境不一样,人家资源丰富,自给自足,肉类谷物鱼获林木,什么都有,最多不买法国香水、美国时装,就可以熬过去。”

  “还有,”李中孚接上去:“从来没有繁华过,也不觉什么损失。”

  “所以,爬得高,跌得重。”

  “你来不来?”

  “不如出去吃撑着市面,反正你是公务员,不受影响。”

  “一天到晚听你们这种充满嫉妒的语气,已经胃生瘤。”

  “会吗?”

  “有机会。”

  他们到一家很出名的中菜馆晚饭。

  奇怪,招呼好得不得了。

  李中孚说:“咦,居然有餐牌看了。”

  诺芹吃惊,“从前没有的吗?”

  “从前,部长给什么吃什么,吃完付账,并无异议。”

  诺芹骇笑。

  他们选了几只清淡小菜。

  一直到走,只得三桌人客。

  中孚说:“连日本人都不来了。”

  诺芹答:“坡帮也跌得很厉害。”

  中孚揶揄:“你怎么知道世事?”

  “我在那边有稿费可收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。”

  “昨夜看国际财经消息:东南亚经济不景气,影响可乐销路,故此股价大跌,竟达汽水都不喝了,可知是窘逼了。”

  “东洋人嘲笑我们的华丽海景只值从前一半。”

  “亏他们赤着脚还有心情笑别人衣不称身。”

  中孚搔搔头,“忽然之间看清楚许多嘴脸。”

  “这是最痛苦的收获。”

  “会不会有移民幸灾乐祸?”

  “不会啦,自心息相关,举个例:加拿大卑诗省廿年老木厂都裁员关门,不再输往东南亚了,从前一天三个货柜,现在三个星期只得一只货柜,有什么好幸灾乐祸,唇亡齿寒才真。”

  大家一起叹口气,随即又笑起来。

  这样聊一辈子也好呀。

  有位母亲这样忠告女儿:“嫁给你最好的朋友,他会照顾你,他也了解你。”

  李中孚的确是岑诺芹最好的朋友。

  诺芹说:“我们到庭风家去喝咖啡。”

  中孚很客气,“不方便打扰她。”

  诺芹却立刻拨了电话,半晌,女佣来接。

  “她在睡觉。”

  “不舒服吗?”诺芹有点担心。

  “也许是累,下午睡到现在。”

  “涤涤呢?”

  “做完功课在看卡通。”

  “乖吗?”

  女慵笑,“她一向都乖。”

  挂了电话,诺芹感慨,“老了,竟要睡午觉。”

  中孚忽然觉得女友可爱无比,忍不住轻吻她的手。

  诺芹却有点不安,看看手表,已经九点半。

  她说:“来,我们到庭风家去一趟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我觉得不安。”

  “啊。”中孚笑,“不可轻视女子的第六灵感。”

  这个时候,诺芹已经沉默。

  第四章

  赶到庭风处,女佣已经休息,十分不愿地来开门。

  诺芹问:“涤涤呢?”

  “她已熟睡,明日一早要一学。”

  诺芹再问:“你有没有去看过小姐?”

  “我不敢进房。”

  房门锁着,诺芹敲一会,无人应。

  这时,连中孚都觉得不要。

  女佣找来门匙,诺芹开进去。

  寝室内开着小小水晶台灯,诺芹略为放心。

  “姐,姐。”

  庭风没有应她,诺芹大力掌着她的脸,庭风毫无动静。

  李中孚走近,只见座风面如黄腊,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,嘴边有呕吐痕迹。

  中孚大惊,“召救护车。”

  “不,我同你送她进私家医院,免邻居多话。”

  诺芹出乎意料地镇定,李中孚不禁暗暗佩服。

  她替姐姐披上外套,叫男朋友:“背起她,抓紧她双臂。”

  女慵吓得手忙脚乱。

  诺芹低声嘱咐她:“你明早照常送涤涤上学,今晚的事不可告诉她。”

  “是,是。”

  两人匆匆出门。

  不,是三个人才真,岑庭风一点知觉也没有,像一袋旧衣物般搭在李中孚背上。

  奇怪,中孚想,一点也不重。

  百忙中他想起哲学家曾经问:人的灵魂有多重?难道岑庭风的魂魄已经离开了她的身躯,这么说来,灵魂重量不轻。

  诺芹飞车往私家医院,连行好几个红灯,迅速祗目的地。

  救护人员立刻出来接手诊治。

  诺芹虚脱,坐倒在候诊室内。

  她一头一额都是汗,衬衫贴着背脊,中孚可以清晰看到她内衣的影子,在这危急关头,他发觉她不可抗拒地性感。

  她斟一杯清水给他。

  二人无言。

  片刻,医生出来说:“病人无恙。”

  诺芹放下了心。

  “休息三两天即可出院。”

  医生一句废话也无,只管救人,不理私事。

  “我进去看她。”

  庭风躺在病床上,紧闭又目,不知怎地,表情像是微微笑。

  诺芹一阵心酸。

  看护说:“明早再来吧。”

  中孚拉一拉诺芹,“该走了。”

  诺芹诉苦,“我腿软,走不了。”

  “我背你。”

  他扛起她,往停车场走去,惹得途人侧目。

  “可重?”

  “像死猪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到了家,诺芹先喝半杯拔兰地,然后去淋浴洗头。

  自浴室出来,发觉男朋友在看她的旧照片部。

  他说:“小时候像番薯。”

  “今夜怎样了,样样看不顺眼。”

  李中孚忽然问:“你姐姐一向有吃药的习惯?”

  诺芹答:“单亲,压力大,整个担子在她肩上,睡不着,多吃几粒药,加半杯酒,便只迷过去,她不会故意轻生。”

  “这种事,以前也发生过?”

  “一次。”诺芹不得不承认。

  “试得多,总有一次会出事。”

  诺芹不出声。

  “有志者事竟成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“忠言逆耳。”

  “我是衷心感激,今晚多得你。”

  他吁出一口气,“家里有个男丁总好些。”

  “是,现在我才知道,姐妹俩有多么孤苦。”

  “来,把你的身世告诉我。”

  “现在,可真有大把时间了。”

  第二天清早,诺芹去看姐姐。

  庭风挣扎着问:“涤涤──”

  “别担心,一会儿我去打点她上学。”

  庭风松口气。

  “真的爱女儿呢,还是注意身体的好,不然,怎么照顾她上大学呢。”

  庭风不语。

  “病得像蓬头鬼了,未老先衰。”

  庭风这才说:“真要戒酒戒药了。”

  诺芹过去握住姐姐的手,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

  庭风呆半晌,轻轻答:“三十岁了,有点感触。”

  诺芹不出声,这是现成的一篇小说名字。

  过一会儿她说:“平日那么有办法的一个女人……”

  庭风苦笑,一边搓着面孔,“双颊痛得不得了,好象捱了打似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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