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尾附着电话地址。
诺芹一时情急,忘记她自己的戒条:保持距离。
电话拨通,是一个女孩子来接电话。
“我是寂寞的心信箱主持人文笔,我想找写信给我的黎宝莲。”
“我就是黎宝莲,哈哈哈哈,没想到你真的会打电话来,谢谢你,我赢了这个赌注,喂,宝琼,听见没有,我赢了。”
诺芹气结。
她涨红面孔,啪一声摔下电话。
后患无穷,如果对方有来电显示器装置,不难知道她家中电话号码。
太冲动了。
可恨那些歹徒总是利用人的同情心设陷阱。
诺芹沉着气看有无异样,还好,不幸中大幸,对方没有打电话来继续骚扰。
但是诺芹的胃口已经倒足,再也不想动笔。
她倒在沙发上,用一只座垫遮着双眼,盹着了。
心绪乱,不能完全安静下来。
忽然看见一美貌少妇朝她走来,一边点头一边微笑,“工作上遭到困境了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看你的五官都皱在一起。”
“咦,你是谁?”
关怀之情,温柔的语气,都叫诺芹极之感动。
少妇不回答。
电光石火间,诺芹明白了,“妈妈,你是妈妈。”
她落下泪来。
“妈妈,妈妈。”
诺芹惊醒。
空气有点凉意,总算捱过这个苦夏,接踵而来的,希望不是多事之秋。
姐姐找她。
“没有事就过来吃饭。”
诺芹轻轻说:“庭风,我做梦看见妈妈。”
庭风不出声。
见到了姐姐,发觉她正在看温哥华地产资料。
奇是奇在外国人的地方,却用中文刊登广告,大字标题:“欢迎还价”、“劲减”、“考虑任何还价”、“请大胆还价”,还有一家“狂减一百万”,看清形已受亚洲衰退拖累。
诺芹一看,哗,全是建筑文摘里示范那样的华厦,主卧室可以踢足球,泳池边墙壁有手绘风景,美奂美仑。
诺芹说:“你买了,我跟过去也享享福。”
“看这一间。”
诺芹一看地址,“豪湾,太远了。”
可是房子对牢太平洋,宁静得出尘,全屋雪白装修,衬着瑰丽彩色晚霞,令诺芹内心向往。
住在那种地方,也许可以与母亲对话,也许。
庭风问:“怎么样?”
诺芹轻轻吟道,“少无适俗韵,性本爱丘山,误堕尘网里,一去三十年。”
庭风叹口气,“你没有那么久,我则刚刚好。”
“姐,你有那么多钱吗?”
“不需要很多。”她微笑。
诺芹佩服,“你真有办法。”
“最有本事的人,不是拿到好牌的人,而是知道几时离开牌桌的人。”
听过不知多少次,可是,很难有人做得到。
图片中大宅火炉上有一张样额,“咦,好似是中文。”看仔细了,原来那几个字是“月是故乡明”。
哎呀,屋主是华裔。
住在那样漂亮的房子里,天天都是良辰美景,家俱装修,且西化得看不出一丝华人味道,但,但仍然想家,仍然感慨月是故乡明。
永远离了乡别了井,表面上是习惯了融入了,但是内心至深处却辗转不安。
诺芹愿意认识这个屋主。
“你在想什么?”
“阿,住那里涤涤读书不方便。”
“庭风说:“我就是不想住在旺区。”
“有比较则中的地方吧。”
“得亲自过去一次。”
诺芹点点头。
“你也一起来。”
“不,我留下照顾涤涤。”
“将来,你会陪我们吧,二女共事一屋如何?”
诺芹笑了。
她陪涤涤说了一阵子话。
涤涤忽然问:“外婆几时去世?”
“很久之前。”
“你很伤心吧。”
“生我的人已经不在,身体某部分也跟着她逝去,以后,再大的快乐也打了折扣,非常无奈。”
孩子却听懂了,沉默片刻,“阿姨,我们谈别的。”
晚上,林立虹找她。
“星期六关朝钦请吃饭联络编者与作者感情。”
“我没空。”
“岑小姐──”林立虹拖长了声音。
“是家母忌日,我不方便饮宴。”
“你以前最喜欢出来,大家吹牛猜拳喝红酒,不知多高兴。”
诺芹接上去,“然后互相比较猜忌讽刺,多虚伪无聊。”
“那文思会去吗?”
“会,你可以猜一猜,席中到底谁是她,最佳余庆节目。”
诺芹没好气,“对不起,我没空。”
“这样臭硬脾气──”
“应该饿饭可是?”
“天无眼,你也居然名成利就,于是更加无比骄矜。”
这是他人眼中的岑诺芹吗?
“淡市中你的名字算得牢靠了,佩服佩服。”
全靠一个信箱,真不知是悲是喜。
读者来信:“已经结婚三年,忽然在路旁与旧情人重逢,不能压抑心底的渴望,很明显,他也有同感,我们希望复合,可是,双方都有家庭,他第二个孩子刚出生,我们非常彷徨,请给我们忠告。”
诺芹叹口气,自有信箱以来,数十年间读音的信都好似没有进步过。
她这样回答:“双方都有家庭孩子,实在需要顾全大局,自我控制,忠告是忘记过去,努力将来,请虚假一点,维持目前与配偶的关系。”
以为这样标准的答案应当得奖,可是不,又遭到文思的毒骂。
“冷血、胡闹、不知所云,毫无心肝的所谓忠告!”
这个文思似乎已经决定要把快乐建筑在文笔的痛苦上,无论文笔写什么,文思都要破口大骂。
诺芹忍无可忍,同编辑部说:“我要与此人拆伙。”
“你不服,可以回骂。”
“不幸我多读几年书。”
“我忘记告诉你!文思有博士学位。”
“我仍然看不起她。”
“诺芹,唯一比同你看不起的人做朋友更差的事是与他结怨。”
“我决定拆伙,请为我另外找一个拍档。”
“诺芹你听我说”
“别多讲了。”
林立虹沉吟,“我们开过会再说。”
那样喜欢开会,人人有商有量,可是销路却江河日下,真是讽刺。
文思是那种诺芹见了想狠狠捆她一掌直至她鼻孔流血的人。
仇深似海。
这人穿钉鞋狂踩岑诺芹,要把她五年多来建立的声誉拆塌为止,假公济私,好不毒辣。
到底是谁?
朱湘才、曹恒科、黄碧玉?一下子想起那么多名字,由此可知岑诺芹的敌人还真不少。
傍晚,电话来了。
“诺芹,我同你去探访一个人,若她肯出山与你对答,共同主持俱乐部信箱,则可踢掉文思。”
“谁?”
“龙言征。”
“哦,是前辈。”
林立虹笑,“千万不要叫人前辈,见了她,称龙小姐即可。”
“此人言论会不会落伍?”
林立虹不怀好意,“你先进不就得了,强烈对比,不知多有趣。”
“人家会不会上当?”
“已经答应见我们。”
“真可惜,上了岸的人又来淌浑水。”
“不甘寂寞吧。”
由不甘寂寞的人来主持寂寞的心信箱。
“礼拜六下午到她家去。”
“住什么地方,离岛?”
“别小视前辈,人家赚钱的时候,美金才兑五元正,她住山上。”
失敬失敬,看样子并非又一名老稿匠。
到了前辈的住宅附近,诺芹不信市区内有那样好环境。
“哟,”她对林立虹说:“要加稿费了。”
林立虹即时揄揶她:“岑小姐脑子里没有第二件事。”
诺芹立刻警惕,要是真的大贪,尽管同她上头要求,切莫口轻轻随时随地提着,叫人耻笑。
诺芹顿时静了下来。
林立虹自觉失言,只得噤声。
幸亏两个女孩子都还算大方,不再追究,隔一会见林立虹讪讪说:“你看,在繁嚣都会中,一样可以住得好。”
半独立小洋房背山面海,说不出的恬静。
一按钤,女主人亲自来应门。
是一个眉目清秀的中年女子,短发、穿便衣,精神奕奕,笑容满面。
“欢迎欢迎。”
人与室内布置一般叫客人神清气朗,感觉舒服。
诺芹不由得生出一股仰慕之情:我老了也要这样舒泰。
林立虹把她俩介绍过。
女庸人捧出红茶咖啡糕点招待。
诺芹窝在白色大沙发里,翻阅茶几上一本梦纳荷花池画册,浑忘此来目的。
林立虹咳嗽一声,“龙女士,你肯见我们,真是十分荣幸。”
“太客气了。”
“龙女士,我们想请你出山。”
好一个前辈,不慌不忙,不徐不疾地笑笑答:“你们邀请我,我觉得很高兴。”
林立虹跳起来,“那即是答应了?”
龙女士按住她,“你且听我说。”
诺芹连忙放下嘴边的芒果芝士蛋糕,“请龙女士赏面。”
可是前辈笑咪咪说:“我已经退休了。”
诺芹心细,发觉前辈手腕上戴百德菲丽男装白金表,脚上穿古兹平跟鳄鱼皮鞋,性格又相当低调,并不爱出锋头,根本没有复出的理由。
果然,她这样说:“写作是苦差,留待你们做了,有空来喝杯茶,告诉我文坛新荣象。”
林立虹大失所望。
岑诺芹接着问:“你觉得宇宙日报的副刊可中看?”
龙女士仍然笑容满面,“都写得很好,我天天拜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