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一直把最好的客人介绍给他。
开了门,他走进新的家。
客厅整面长窗看得到蔚蓝色的海港,这幢三千平方尺的顶层公寓时值不菲,是李碧如的私人物业。
他暂来借住。
想必是她借个藉口把他搬到比较高贵的地段来,因她不惯在他住的区域出入。
刚想关上门,有人打招呼:“新邻居?我姓王。”
年轻人抬起头来,是一名艳女,身段好得不得了,穿粉色格子短裤、高跟拖鞋,白色小背心在腰际打一个结,露出一截腰肉,所有衣服都不够大,绷在身上,可是她全身没有一寸赘肉。
年轻人点点头。
她怪羡慕,“你那座方向好,对海,我那座面山而已。”
年轻人笑笑,也已经够好了,宝贝。
她上下打量他,“是租还是买的?”
刚好电话铃响了,救了他。
他的芳邻说:“我的是买的。”非常自豪。
年轻人礼貌地说声失陪,关上门,去听电话。
是她问他可喜欢新地方。
他答十分好。
家具简朴,完全照他的意思,同旧居差不多。
她没有提任何条件。
有些客人就没那么大方,起码会提醒他“这个地方,是无论如何不可招待女客”等。
正在挂衬衫,有人敲门,年轻人一看,仍是刚才的王小姐。
“可以过来看看吗,我好想换到这一边来。”
年轻人只得让她入内参观。
她一走到露台上,“景色真美。”
他站在她身后。
局外人看到那样年轻的俊男美女,怎么会料到他俩干的是什么营生。
这时,他们已经明白彼此是同道中人。
王小姐轻轻忠告年轻人:“记得叫她过户,”停一停,“是位她吧。”随即吃吃笑。
幸亏没有久留,看了一回风景,婀娜地离去。
年轻人觉得她有点面熟。
倘若拍过电影,身价又高些,好歹是个明星,有别于一般庸脂俗粉。
过一刻,屋主人捧着一盆兰花上来。
那王小姐已换了衣裳,出外赴约,车匙套在食指上不住转动,笑着与年轻人打招呼。
她问:“认识她吗?”
年轻人想都不想:“从来没见过。”
“是电影明星王妃。”
“我一向不看电影。”
“她朝你笑得很熟络。”
“或许人注重礼貌。”
她笑了,从未见过那样滴水不入的人。
过片刻她仍然没放松那个话题:“你可觉得她漂亮?”
他据实答:“不,我很少觉得异性长得美。”
“因为你自己长得太好看吧?”
“没有的事,我无暇兼顾。”
她把兰花放在窗台近阳光之处。
年轻人说:“楼下有室内泳池,我陪你去游泳。”
她气妥,“我一直没学好过游泳。”
“能游水吗?”
“不能,只可以抱住浮板游。”
“那已是七成工夫了,来。”
“我没有泳衣。”
“谁说要泳衣!”
“谁说要泳衣?”
“裸泳!”
“我从来不做那样的事。”
他穿上短裤,给她一件长T恤。
泳池里只有一两个洋童,水温略高,可是非常舒服。
年轻人真的教起游泳来,他用手轻轻托住她身体前进,她懵然不觉他已经放开手,一直努力往前游,忽然看见他在两公尺外朝她笑,一惊,即时沉下水,喝了一大口水。
他连忙过来扶起她。
她抬起头,“今天已经足够,你看我头发与化妆都一团糟。”
他打量她,“看上去没什么不对。”
“叫我们中年太太浸入水中,真需要很大勇气。”
年轻人觉得好笑。
她在水中打一个滚,“真畅快。”
洋童一个水球飞过来,年轻人一个反手打回去,洋童大乐,示意他加入耍乐,他摆摆手,洋童发出失望嘘声。
年轻人怕他们无礼,连忙上池畔扬开大毛巾待女伴上来。
他把她裹在毛巾里。
她走到尼龙椅那边去。
一个洋重过来问:“你妈妈不让你同我们玩?”
年轻人停睛一看,发觉那十二三岁的女孩人小鬼大,朝他眨眼。
他一言不发走开,如今,十多岁也已懂得很多。
他过去同她说:“改天我们出海去。”
“我怕冷。”
年轻人温柔地说:“你比你想象中勇敢得多。”
返回公寓,他帮她吹干头发。
“嗳嗳嗳,你不能按着我头一个劲儿乱吹。”
“这样快。”
“我是女人,要用发卷。”
“才不需要,我自有主张。”
他替她梳松头发,“看,你一直打扮得太老气。”
她看到镜子里去,有点吃惊,有点意外,头发蓬松的她居然不难看。
她低下头,感激地说:“谢谢你。”
年轻人笑笑不语。
“生活中没有你不知怎么办。”
他看着她,“我不大会讲话,不过,我还是要说你是言重了,未认识我之前,你也生活得很好。”
“不,太空虚了。”
“因为没有人有空陪你。”
她讪讪的说,“早上起来,漫无目的,根本不知做什么好,有一次特地出门去约会计师吃饭……每个人都那样忙。”
他好奇:“你可有正式工作过?”
“正式支薪?从未试过。”
年轻人笑笑,“很痛快,流汗的感觉会使你满足。”
“你第一份工作是什么?”
年轻人不欲回答。
“你不用故意隐瞒。”
他笑笑,“我怕我们一开始讲话会一发不可收拾。”
“你第一份工作是什么?”
“在一间办公室做信差,兼替同事倒咖啡。”
“后来是怎么转的行?”
“被导演无意中发掘。”
“有无抗拒?”
“嗨,这是什么,这是研究我身世?”他笑,“我已经说得太多。”
她非常固执,“告诉我。”
“那时家里需要钱,母亲病了一段日子,妹妹的学费、房租水电……”
“父亲呢?”
“他已辞世。”
“啊,所以你一早要当家。”
“是,我从未正式后悔过,头一年的收入全部用在家里,母亲藉此搬入私家医院,由护士照料,钱在某些时候非常受用,她去得十分安乐。”
“令堂没有痊愈?”她吃惊。
“没有,”年轻人低声说,“妹妹在同年考进大学。”
她不再说话,躺在沙发里,眼睛看着他。
年轻人握着双手,垂着头,讪笑道:“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。”
“第一个客人是什么人?”
年轻人躺下来,双臂枕着颈后,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“真的不记得?”
“我选择忘记。”
“因为耻辱?”
“不不不,怎么可以这样说,客人即老板,都对我生活有贡献,我彻头彻尾由衷感激所有人客。”
“你十分有职业道德。”
“我同你说过,我是自愿的。”
“你妹妹可知你职业?”
“她不知,可是她很明白,一个大学生第一份工作,月薪不过万余元,哥哥的优差,非同凡响,一定是偏门生意。”
她看着他,倦慵地说:“你怎么会长得那么漂亮。”
他也看着她,“喂,已经谈了半天,肚子饿了。”
“好,我们出去吃顿得了。”
第二天,年轻人在电梯里碰到王小姐。
她老实不客气走近,拨动他外套领子。
莺声呖呖地说:“原来,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国人。”
年轻人好不尴尬,退后一步。
那女演员看着他,“你居然还会脸红,”她摸摸自己的面孔,“我不行了,脸红不是可以扮得来。”
年轻人退在电梯一角,一味笑,不想得罪这名美女。
“那位李女士,是你的朋友吧,传说,你能叫女性……那真是难得的,”她笑,“我都想试试。”
电梯门打开,年轻人还能有礼貌地让她先走出去。
她回过头来,疑惑地说:“你真的可以——”
外头汽车响起号来。
她匆匆扭着腰出去了。
年轻人一边耳朵麻辣辣的发热,这种耻辱,是他一直不能习惯的一件事。
他开动车子,驶到街上,劲风扑面,隔了很久,心情才平静下来。
约了明珠在码头等。
她总是那么准时,上得车来,告诉兄长,“终于考完了,有一两张试题颇难。”
“我对你有信心。”
短发圆脸的她笑笑,“假如我打算往外国升学呢?”
“我希望你早日结婚生子。”
明珠腼腆地说:“我志不在此。”
“无论怎样,我支持你。”
“那将是一笔可观的费用。”
“不妨,读多少年亦不成问题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到了山顶,找个地方停好车,他与妹妹拾级而下,真是步步为营,一边数着号码,终于找到要找的墓穴。
明珠放下一盒小小毋忘我。
兄妹深深鞠躬。
年轻人轻轻问:“母亲可看得见我们?”
明珠平和地回答:“我认为不,人死如灯灭,心身不再操作,否则仍须担忧惊怖。”
“你说得对,明珠。”
“无知无觉才叫永息。”
年轻人低下头,“我十分想念母亲。”
“那是一定的,我们为她所出,在她子宫孕育,总有所牵连。”
他看着妹妹,“你的智慧远胜于我。”
“学堂里学来的东西不外如此,出来找生活,靠的是街头经验。”
年轻人不语。
“书读得多了,总有包袱,又得为生活妥协,徒然弄得像个四不像,许多讲师与教授都如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