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取起来看。
照片拍得很好,不觉猥亵,相中人看上去十分年轻,不像中年妇女,李碧如不由得微笑起来。
“你不知廉耻。”
李碧如回答:“彼此彼此。”
“你竟会花钱去买一个人来陪你,你召妓。”
李碧如坐下来,头也不抬,“那也不过是跟你学习。”
“你太离谱了,谢李两家颜面无存。”
“话说完了请开门走。”
“李碧如,你会身败名裂。”
她一楞,忽然笑了,她记得当年她也这样劝过他,可是社会准则不一样了,他只有更发财更成功。
她忍不住挥挥手,像是赶苍蝇般手势,“不劳费心。”
此刻她只知道一件事,他使她快乐。
“李碧如,我要同你分手!”
她抬起头来,看到了他,这个中年男人秃头,脸上布满雀斑,敞着丝衬衫领口,面孔、脖子、领口一带皮肤因打高尔夫球晒成棕色,可是晒不到之处却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无,像死肉。
丑,真丑,似一只人型化了的癞蛤蟆,肚子上挂着一只救生圈,裁剪再好的西装都遮不住,近年来他只得学胖太太那样,尽量穿黑色衣物。
她鄙夷地看着他。
难为那些如花美貌的青春女,为了一点点利益去侍候这种人,这真是天下最悲哀的交易。
她镇定地说:“要离婚的话可以到律师处挂号。”
谢汝敦冷笑一声,“那些瘪三看中的,不外是你的钱!”
她的胸口像是中了一拳,强忍着痛楚,不动声色的说:“幸亏我还有钱。”
谢汝敦忽然像一只野狼那样好笑起来,“你想学我?你是女人,你办不到。”
他说完这一句想站起来,可是沙发太软太深,他块头又大又重,窝在座垫之中,双臂撑不起来,老态毕露。
他们真以为他们不会老,男人没有更年期,男人的五十才是黄金时期……她冷笑。
居然有些拜金权的女人不住标榜他们风流潇洒,不受时限影响,太可笑了。
叫他们脱下衣服看看,那烂棉絮似的皮肉,还不是像破布似挂下来。
肌肉没丝毫弹力,触手下陷,多少财势都补救不了。
她的声音十分轻柔,“你又有什么不同,你也老了。”
谢汝敦收敛嚣张与霸道,沉默下来,过一会说:“李碧如,我不会放过你。”
她叹口气,“我不是你仇家,这些年来,我带来财产与子嗣,我还有什么对不起你。”
“你不守妇道。”
“我是人,我有权追求快乐。”
“那不过是饮鸩止渴。”
“是吗,”她替他拉开大门,“不知有无解药,你若找到了,请通知我一声。”
他累了,脚步略为踉跄,勉力仰起头,走出门去。
她也倦得说不出话来,双手掩着脸,渐渐泪水自指缝间流出来,湿透手掌。
二十五年前,谢汝敦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,不十分英俊,可是朝气勃勃,自有一股阳刚魅力,时时穿白衬衫、卡其裤,肯吃苦,够用功,待人诚恳,没有谁不喜欢他。
可是,月亮会圆,人性会变,今日的谢汝敦飞扬跋扈,贪婪狠辣,十足是二三十年代小说家笔下奸淫的大腹贾。
岁月不知道流往何处,这些年来,她生活中无限辛酸,有限温存。
她蹒跚走入房中,倒在床上。
年轻人的电话一直没打通,李碧如给他的私人号码没人接。
那电话就在她床边地毯上,铃声调校得极低,像一个幼儿生在呜咽。
她实在太累,那种自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倦意使她觉得一眠不起并非太坏的一件事。
她把头埋在枕头里。
年轻人隔一会儿只得放下电话。
片刻电话铃声再响。
年轻人连忙接听。
那边是一串银铃般笑声。
年轻人松一口气,“导演,你好。”
“孝文,别来无恙乎。”
“托赖,近况如何?”
“新居开张了。”
“恭喜恭喜。”
导演娇笑,“不过,可是换汤不换药的哩。”
“宝号叫什么?”
“美娇姨旅行社。”
年轻人没听清楚,“什么?”
“美,即漂亮,娇,即俏丽,姨,是柔媚,你说好不好听?是位名家的心血结晶呢。”
“哪位名家?”
“一位名作家。”
年轻人嗤一声笑出来,“原来是爬格子动物。”
导演不以为然,“你干吗丑化他人职业,每个人每件事都有两种叫法,你是伴游,我是介绍人,要叫得难听,我是——”
“好了好了。”年轻人告饶。
导演问:“名字好不好听?”
“好极了,不过似乎更适合为男宾服务。”
导演沉默片刻,“不,我不会做男客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积德。”
“这个理由很新鲜。”
“做女宾与做男宾有太大分别,此刻,我为寂寞而有需要的女性解决烦恼,良心上不觉有何不妥。”
年轻人忍不住笑起来。
导演说下去:“我可不会送羊八虎口。”
年轻人大笑:“我长得不好,我太不像一只羊。”
“李碧如女士可满意?”
“嗯,你也知道她的真名。”
“不难打听,现在客人也不再故意隐瞒身分,反正钱抓在她们自己手里,怕什么。”
年轻人忽然说:“钱真是除臭剂。”
导演格格笑,“那还用讲,哪怕你有狐臭烂嘴,过去满身疮,这一刻有了钱,也就一笔勾销。百病消散。”
“难怪每个人都拼了老命弄钱。”
“谁说不是。”导演长叹一声。
“明天下午我到公司来。”
“慢着,孝文。”
“还有什么事?”
“我有一个客人指明要见你。”
“我已与李女士有约。”
“不必这样贞节吧。”
“这一段时间内——”
“位位都是客人,我不好得罪人,人家只不过想见一见你。”
年轻人踌躇,“约我在什么地方?”
“你放心,我不会叫你凌晨到三不管地带的后巷去等人,是某大酒店花店。”
年轻人答允去走一趟。
花店狭小,但七彩缤纷,香气扑鼻,女店员看见一个英俊小生走进来,连忙上前招呼。
“先生挑什么花?”不知怎地面孔先涨红了。
“白色香花。”
“正好有一束铃兰在此。”
才巴掌大那样小小束,这花外国人叫谷中百合,指甲大的小白花像是一只铃模样。
店员替他用软纸包起来。
年轻人付现钞。
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人在看他。
花店四面都是大玻璃,完全透明,有人站在玻璃外仔细地打量他,像贪婪的孩子看玻璃瓶内的糖果。
糖果今日仍然只穿白棉纱T恤及蓝布裤,外套搭在肩膀上。
他握着花,抬起头,向那位女士笑笑,指一指胸口,推开玻璃门出来。
那位女士凝视他,苍白瘦削的脸上有一丝苍凉意味。
她问:“你就是中国人。”
他把花递给她,“叫我孝文好了。”
她接过花,目光异常急躁,把另一只手伸出来,按向他的胸膛。
年轻人连忙半途截止,握住她的手晃一晃,放下。
她把花还给他,“你几时有空?”
“请跟旅行社联络。”
“好,”她说,“我会那么做。”
她二话不说,转头就走。
看样子是个老手。
年轻人嘲笑一声,正想离去,忽然之间人影一闪,有人朝他扑过来。
那人手一扬,年轻人反应奇快,抓起外套挡在头脸之前,电光火石间,那人已经逃逸。
年轻人闻到一阵腐蚀味道,有人惊叫,他趁酒店护卫员赶到之前急急自横门逸去。
那件外套救了他。
手臂上溅到几点溶剂已蚀人肌肉,可是经过医生诊治,总算无碍。
医生是熟朋友,轻轻同他说:“以后走路,看看左看看右,看看背后有什么人。”
年轻人颔首。
导演接到报告赶到医务所,一照脸,看到年轻人面孔无恙,先是松一口气,然后点着一支烟,吸一口,前来验伤。
她没有说话,片刻接熄烟离去。
医生笑笑,“她自会去找人算帐。”
年轻人到这个时候才说话,而且,讲的是与自己无什么关系的题目:“其实她也赚够,在这个行业内,亦无人比她收入更丰,早就可以退休,何必还这么辛苦。”
医生答:“退休后干什么,开一爿幼稚园?”
“退休即是什么都不做。”
“她会闷的,她这么擅长的工作,不做也可惜。”
那日,年轻人向李碧如告假。
“我会补回一天给你。”
“啊不妨,我还打算与你谈续约之事。”
“言之过早,到时再谈,也许,接近约满时你心意已经不同。
他累极而睡。
不多久便醒来,手臂上受伤处炙痛,打开纱布一看,血已干,只余几颗乌溜溜的洞,十分可怕。
他忍耐着服镇痛剂。
一边听音乐一边沉思,是谁,谁会想要他的狗命。
这时,他听到门外一阵扰攘。
他去开门。
是管理员,“石先生,这位小姐拿着一大串锁匙在你门外逐条试,说是你的朋友,要进来取回一点东西。”
管理员身后站着谢伟行,有点吃瘪的样子,别转脸,不看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