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里电话甚少响起。
除却工作外,他没有其它生活,所以他的服务特别专注,客人见到他的时候,他永远精神奕奕。
电话终于响了。
他立刻清醒过来,取过听筒。
“中国人,我是小郭,听着了。”
“是。”
“艾莲,原名李碧如,银行家谢汝敦的妻子,今年四十七岁。”
年轻人噫一声。
“她生父是地产巨子李耀熊。”
年轻人又呵一声。
叫见惯世面的他发出这种感叹字眼不是容易的事。
“她育有一子一女,于伟言,二十四岁,女伟行,二十一岁,二人均已大学毕业,却仍留北美进修。”
年轻人应一声。
“李耀熊遗下极丰富财产给女儿,在社会上她是一名淑女,学养与修养极佳,不幸嫁予一名性格粗鄙但极有生意才华的男人,相信精神一定痛苦。”
“谢谢你,小郭。”
“不客气。”
“祝你客似云来。”
“你也是,中国人。”
对方挂断电话。
年轻人躺在沙发上,双目凝视天花板,宽大的家内一片白,在阳光照耀下十分舒适。
中国人这个绰号还是博士给他的。
当年他在欧洲小国家旅行,公司要找他,他老在泳池旁,博士索性对接线生说:“叫那个年轻的中国人来听电话。”这句话传开了,便有人叫他中国人。
现在这绰号更有用,因为快有高加索人与非洲人来报到。
博士麾下自然也有世界其它地区不同国籍的伙计。
他出门去理发。
发型师苦笑:“男式发型由短至长,再自长至短,你倒是好,以不变应万变。”
年轻人笑笑。
“你有那样稠密浓厚的黑发,像海草一样,还有,脑尖有一个波浪。”
年轻人答:“遗传自家母。”
“她一定是位美丽的女士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发型师对年轻人似极有好感。
年轻人心想:你不知我的职业,否则,按照俗例,总难免对我嗤之以鼻。
他比别人缄默,并且已经决定,下次要换一个理发师。
傍晚,他去赴约。
人客是位日裔游客,她把真名字告诉他:“我叫山口姬斯蒂。”
说起来,祖孙三代已在美国生活良久,父亲在二次大战还进过集中营。
她是一位开朗的女士,说个不停,一直天真地笑,希望年轻人带她去寻幽探秘。
导演总把比较好的客人介绍给他。
然后,他抬起头,看到了谢汝敦太太艾莲。
她与几位朋友一起踏进茶座。
年轻人依照本行规矩,目光若无其事冷淡地扫过她,回到应有的范围内。
可是对方却不能这样镇静,她整个人震荡,脸上一阵青一阵红,最终转得煞白,等到坐下来,一抬头才发觉年轻人已经离去,现在是两个外籍太太坐在那里。
恐怕只是幻觉,她怆惶地低头。
年轻人把客人带以他熟悉的猎奇店参观。
这个大都会不比其它城市更肮脏更罪恶,别的地方所有,它也全有,毫不逊色。
人客忽然问了一个很有深意的问题:“什么使你最愤怒?”
“妇孺受苦。”
山口女士感喟:“真的,我最终与丈夫离婚,就是不想子女看到父母天天吵闹而觉痛苦。”
年轻人小心聆听。
她说下去:“分手后我们还是朋友,不过,他很快找到别人,而我深觉寂寞。”
年轻人连忙岔开去:“此刻有我陪着你。”
女士苦笑,把手放在他手上,他握住她的手。
“你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。”
她的手指肿胖,指节粗大,像是劳工手,不过戴着极大的钻石戒指。
女客多数为着寂寞而出来走,很少真正怀着别的目的。
从前游客最多,一转头永不见面,最好不过,现在,不知怎地,本地客人一日比一日多,尴尬场面恐怕会日益增加。
山口女士爱笑,“有空到三藩市来找我,我开着一爿面包店,生意极好,你不会有兴趣学做新月面包吧,我可以教你……”
上一次有个客人在温哥华郊区开农场养鸡,也殷勤地留下真姓名地址,她是名寡妇,无子女,故无任何禁忌,也请他去作客。
自酒店出来,已是深夜。
回到公寓,导演找他。
他微笑问:“还没睡?”
“少讽刺。”
“你总是怀疑我心怀不轨。”
“孝文,艾莲找你。”
“后天我好像有时间。”
“孝文,你今年几岁?”
年轻人莞尔,“你欲提醒我青春易逝?”
“真不愧是聪明人。”
“我自有打算。”
“孝文,艾莲出的价钱已高至天文数字。”
“你抽几个佣?”
“她七个,你七个,老规矩。”
“十五个巴仙?你好发财。”
“孝文,我早已发财,不消你善祝善祷。”
“奇怪,”年轻人笑,“做你这种行业,晚上会否失眠?”
“我睡得似婴儿,请问你呢?”
“我睡得似一条木。”
“可见我俩是天生捞偏门的人才。”
年轻人说:“不,我不打算接受她的建议。”
“若是钱的问题——”
“不,不是钱的问题。”
“那你疯了,”导演温柔的说,“你宁愿天天陪不同的客人?每晚走到不同的场合,不知人客面长面短,立刻要拥抱接吻,你认为那是自由?”
“人都是天生演员。”
“我劝她把合同缩至一年可好?”
“三个月。”
“起码一年,人家投资需要回报。”
“六个月。”
“我去说一说。”
“祝你好睡。”
导演仍然十分温柔,“彼此彼此。”
年轻人讪笑。
导演会劝他从良?不不不不不不,她是为着自己那笔近千万的佣金。
即使如此,也是很应该的。
年轻人忽然觉得有一股寂寥之意己心底升起,不消一刻,便笼罩全身。
日久会生情,他也是人,他不想在任何一个人客身上种下感情。
招呼长客已经够烦,须记得她咖啡里加几许奶及几颗糖,她唠叨过的话最好都放在心里,她有几个孩子,腹上疤痕从何而来,初恋在何时发生……
与同一个客人相处一年?不可思议。
优雅的人容与粗鄙的人客统统都是人客,收费划一,童叟无欺,年轻人一向不予计较。
他叹一口气。
第二章
第二天他本来没有时间,可是博士硬性规定他拨三十分钟出来去见艾莲。
他轻轻咒骂博士:“好一个淫媒。”
“好了好了,”博士警告他,“你又是什么东西。”
他约她在山顶停车场。
她比他早到,一见他的跑车驶至,立刻下车。
她用一方丝巾束住头发,看到他,十分高兴,伸过手来,拨他前额头发。
女子喜欢那样做,为着礼貌,他没有闪避。
“我昨天看到你。”
年轻人诧异说:“昨天我在澳门访友。”
艾莲吃惊,“可是我明明看到你。”
“你认错了人。”
“不可能。”
年轻人温和而肯定,“记住,你看错人了。”
艾莲忽然明白,她颔首,“这个规矩很好。”
“是为着保护客人。”
说罢,他看了看表。
艾莲急急道:“你可愿接纳我的建议?”
“三个月,收费照比例付。”
艾莲笑,“钱不是问题。”
富有到这种地步,的确可以说这样的话。
她又说:“只是,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。”语气似贪婪的孩子。
这下子连年轻人都笑了,“天下无不散的筵席。”
“半年吧。”她轻轻央求。
年轻人欠欠身。
艾莲知道已无法多说。
“从明天起。”
年轻人点点头。
艾莲很高兴,可是随即又问:“昨天那位女士——”
年轻人愕然,“哪位女士?何来女士?”
艾莲是聪明人,颔道道:“是,对不起,我看错了。”
年轻人用双手轻轻扳住她的肩膀,她以为他要吻她,不知怎地有三分恐惧,睁大双眼。
可是年轻人只是把她肩膀往后扳,“挺起胸膛,切勿佝偻,来,一二三。”
艾莲只是笑。
年轻人托着她的腰,“再直一点。”
她依言做。
“对了,这样很好。”
她看到山下去,心中不是不悲哀的,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的胸与腰,她爬在地上也无人理会,街外人以为自幼富有的她一定拥有全球的关注,事实不是,她是传说中可怜小富女的活例证。
年轻人说:“你眼中一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孤寂。”
她讶异地说:“连你都发觉了。”
他笑笑,“明天见。”
她问:“明早九时?”
“不,照例是中午十二时至午夜十二时。”
艾莲失望,“什么,不是二十四小时。”
年轻人温柔地答:“结婚是二十四小时,所以持久的婚姻甚少。”
艾莲笑,“那就照规矩好了。”
她是一个大方的客人,年轻人吻她的手。
他上车去了。
回到公司,博士铁青着脸踱步,女职员聚在一角窃窃私语。
公司玻璃门被打得粉碎,办公室一地红漆,骤眼一看,像一地的血,触目惊心。
一看就知道是遭人破坏。
年轻人问:“报了警没有?”
博士冷笑,“报警,如何报警?”
年轻人立刻知道他问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