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许仲轩的建筑公司生意不错,你不会相信,他把你视作合伙人,每月账目一清二楚,租金、利息、利润,全部付给你,你说奇不奇。”
可晴不发一言。
甄律师忽然说:‘有无考虑过原谅他?”
可晴牵牵嘴角。
她听懂甄律师弦外之音: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,找对象也实在不容易,糊涂一点,彼此迁就,也吃亏不到什么地方去。
多么世故合理的看法。
可晴笑而不答。
甄氏咳嗽一声,“以后再谈吧。”
可晴却说:“甄律师,我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提这种事。”
甄律师忽然即刻道歉:“是我冒昧了。”
这倒叫可晴意外,他从前死不认错,觉得管教可晴是天经地义的事。
他又加一句:“你长大不少,经一事,长一智。”
可晴感慨地:“只有一件事我永远肯定:你终身是我良师益友。”
甄律师感动了,“是吗,我不是那多管闲事,噜噜嗦嗦的中年汉吗?”
“当然不。”
多年来的精诚没有白费。
佣人过来说:“图书馆派了人来。”
甄律师问:“可是把旧书捐出去?”
“正是,祖父说,他一切身外物都可以捐赠,公诸同好。”
“他的确豁达,非常人可及。”
可暗送甄律师到门口。
小会客室已坐着一位年轻人,粗眉大眼,只穿卡其裤与白衬衫,但是朝气勃勃,惹人好感,一见可晴,立刻递上名片。
可晴低头默读:政府助理图书馆长屈展卷。
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,多么贴切的名字,家长像是一早就猜到他会与书本结下不解之缘。
“谢谢你走这一趟。”
“不客气。”
“请随我来。”
可晴带他进书房。
“书全在架子上,还有,这边有一小小贮藏室。”
年轻人只见书房有一面墙壁的书架高至天花板,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本,尚未细看,就已经忍不住问主人家:“为什么要捐出去?”
可晴诧异,“那样,才能大家看呀。”
年轻人有点惭愧,“是,是。”
佣人沏了一壶龙井出来,放在书桌上。
可晴说:“你慢慢看,有事叫我好了。”
他一趋近看书脊,已经呆住,“呵,好,好。”看得出精魂已被摄住。
可晴轻轻掩上门。
她处理了一些功课,又同上门来的装修师讨论换窗帘细节,整个上午过去了。
天气已转暖,她叫人把长窗推开。
午饭时间到了,可晴一走近饭桌,看到两副筷子。
“咦,还有谁?”
女佣说:“书馆那位先生还未走,我以为他留下吃饭。”
可晴纳罕,“还未走?”
她推开书房门,只见那个叫屈展卷的年轻人坐在地上,聚精会神地看书,他四周围全是打开的书本。
可晴不禁好笑。
这分明是个书虫,今日无意之中找到他的归宿。
只见他额角冒着亮晶晶的汗珠,对这批藏书爱不释手,东翻翻,西翻翻,像小孩进了糖果店。
可晴咳嗽一声。
他没听见。
可晴只得问:“在舍下便饭可好?”
“嗄?”他抬起头来。
“在这里吃饭可好?”
“我不饿。”
可晴从未见过那么傻气的书呆子。
“喝碗汤也好。”
“秦小姐,令祖父留下的是一个宝藏!”
可晴笑笑,“他喜欢书。”
“不,你来看,这是海明威亲笔签名《战地钟声》初版,这,这是罗伦斯在德国印制的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》,该书当年在英国被禁,只得移师欧陆出版。”
他看着可晴,觉得这女孩大约不知情。
“他都告诉过我。”
“拿到苏富比或佳事得拍卖,价值连城。”
可晴微笑,“书馆馆长也计较钱吗?”
他搔着头笑了,“这——”
“捐给图书馆保存多好,不必我费心书本会发霉潮湿。”
“我代表广大市民多谢你。”
“现在,可以吃饭了吧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
他很健谈,也很能吃,声称肚子不饿的他添了两次饭,可晴早已住筷,看着他吃。
“我在贮藏室看到各种漫画初版,大开眼界,从张乐平的三毛到比亚翠斯波特的彼得兔子都有,哗,我兴奋得手足无措,秦小姐,请你见谅。”
可晴颔首不语。
“你有无翻阅过这些书?”
“每一本我都仔细读过。”
“你真幸运。”
“祖父怕我寂寞,时时鼓励我读书,你呢?”
他展开阳光般笑容,“我自幼是书虫,家父是《光明日报》的总编辑,我时时到报馆资料室看书。”
“呵,我们家一直订阅《光明日报》,祖父说,单读社论,值回报价。”
“社论由家父所撰。”
“失敬失敬。”
电话铃响,女佣去接听。
“甄律师,妹妹在吃饭,要叫她吗?”
“不不,那年轻人还在?”
“尚未走。”
“可晴与他谈得来吗?”
“非常投契。”
甄律师宽慰地笑,挂断电话。
女佣也满面笑容。
年轻人忽然醒悟,“呵时间到了。”
可晴送他出去。
他在门口说:“秦小姐,今天真是一个愉快的经验。”
可晴答:“我也觉得。”
两人都由衷地高兴。
“待我回去报告后即来搬书。”
“请随时与我联络。”
多么有趣坦诚的年轻人,与许仲轩刚相反,仲轩一上来就存心隐瞒一切。
正当以为没事人一样,她又忍不住惆怅。
从前,每到这个时分,祖父总会去午睡片刻,她便一个人蹲在书房内看书。
那些书,都是老先生为她置下。
得到的已经那么多,再也不应抱怨。
女佣走过来,“洛美芬小姐想在本周末借新泳池一用。”
“没问题。”
“有三十位客人呢。”
“你准备五十人自助菜吧。”
“消息真灵通,泳池一盖好就有人来借。”
“热闹点好。”
“你也参加?”有点盼望。
“不,”可晴说,“我另有节目。”
“不如同他们一起玩。”
可晴摇头,“太喧哗了。”
“那么,别借给洛小姐。”
可晴笑,“小器的人没有朋友。”
“都来白吃白喝呢。”
可晴倒过头来劝她:“人清无徒,水清无鱼,去,去联络酒店叫他们送酒菜来。”
女佣无奈地笑着走开。
她一定在厨房里发牢骚,可晴听见她抱怨。
“妹妹这种脾气是必然吃亏的,怎可以予取予携。”
是园丁的声音:“不怕,那样好,积福,不比刻薄人家,子孙不昌。”
“唉。”
“妹妹自有分寸。”
可晴站起来,走到园子,对白声才隐去。
听得太多,说得太多,知得太多,全无益处。
可晴回到楼上,拨电话找到张思悯医生。
“可晴,情况怎么样?”
“张医生,如果你路经我这,我有事与你商量。”
他笑,“你有事,我下星期便可经过你家。”
可晴有点不好意思。
“免我挂心,可否先透露一点消息?”
给他一问,可晴疲态毕露,“我想你给我耳朵装个开关,不该听的话,统统听不见。”
“怎么,情绪欠佳?”
“是,生命诚可怖。”可晴颓然。
张医生笑出来,“有这种事?”
“张医生,我想你帮我取出助听机,它并无使我快乐,它增加我烦恼,我情愿无声无息过日子。”
张医生沉默片刻才说:“可晴,任何医生都不能给你快乐。”
“对不起,张医生。”
“我下星期三之前一定来与你详谈。”
可晴放下电话。
她换上泳衣,走到泳池,跃下水中。
呼吸汽泡一连串升上池面,水底碧绿幽暗,十分静寂,是一座避难所。
童年时她潜泳多时不上水面,令祖父担心,他设计泳池时决定在池底安装探射灯,说好要她升上来时便开灯示意。
祖父每一项细节替她设想妥当,无微不至。
忽然之间,射灯一明一灭,连接三次,可晴急急冲上水面,哽咽着叫:“祖父,祖父。”
泳池边一个人也没有。
她披上浴袍,“谁开启射灯?”
没有回应。
可晴坐在池旁泪如泉涌。
“我明白了,”她说,“祖父,我不该自暴自弃,我会克服这一个难关。”
园子处两名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维修,“这个掣通往何处?”
“泳池底。”
“泳池如此豪华?”
“正是。”
“哗,有钱真好。”
“少见多怪,井底之蛙,有些人家还有咸水池,你见过没有?”
工作人员笑着散开。
周末,人客一早就来了。
可晴没有亲自招呼,却吩咐道:“咖啡果汁松饼三文治招待,切勿怠慢。”
“你去什么地方?”
“我避一避。”
走到楼下停车场,看到一个背背囊的女孩子,正靠着辆开篷车与司机调笑。
那女孩高身段,穿小T恤与三个骨裤,配极细高跟鞋,时髦、漂亮,青春气息直逼上来。
像煞了一个人,可晴脱口而出:“少屏。”
女孩闻声转过头来,呵那双慧黠的眼睛更似少屏,但她不是少屏,她又是新一代。
她走近可晴打招呼:“你也来游泳?”
可晴不置可否。
“你认识主人吗?”
可晴微笑。
“我一早乘公路车进来,想玩足一天,也许,会有机会认识一个重要的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