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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许仲轩每日绝早来接她上学,简直变成她的闹钟,晚上又陪至深夜。

  一星期七日,一个月三十天,从不告假。

  可晴想,这一定是恋爱了,满心喜滋滋。

  一日清晨,门铃骤响,可晴去开门,以为是许仲轩。

  她意外了。

  “保姆,你怎么来了?”

  保姆脸色踌躇,似有难言之隐。

  “什么事,你坐下慢慢说?”

  “妹妹,我来辞职。”

  “有话好好说,做了那么多年,怎么说走就走。”

  保姆迟疑半晌,丢下一句话:“我是老先生请来服侍你一个人的。”可晴立刻明白了。

  “我已到达退休的年纪。”

  “是,我明白,我挽留无效。”

  “老先生过去之后,一切都变了,我无法适应。”

  可晴按住保姆的手,“你放心,我不会亏待你。”

  “我下个礼拜就收拾东西离开。”

  “不必限时限刻。”

  保姆略为宽容,随即抬头打量环境,惊叫起来,“这么乱,这么脏,妹妹你怎么会习惯。”

  浴缸圆周镶着黑垢,一个角落堆着大叠旧报纸杂志,无数杯碟尚未洗清。

  “我来帮你。”

  “不不,我自己会得料理。”

  可是保姆已经卷起衣袖操作。

  一个健康的成年人需另一个成年人服侍,真是罪过。

  可晴趁这个空档,去写了一张支票。

  保姆伸手接过,“呵,不用这么多。”

  “都是你应得的。”

  保姆忽然气平了,“我时时来看你,帮你打扫。”

  “欢迎你。”

  可晴一直送她到楼下。

  这话是文生前说的:你若不能礼待下人,你就还不配做主人。

  下午,孟少屏来了。

  “咦,”她笑道,“地方整洁,莫非有人转了性。”

  可晴放下功课,“保姆辞工走了。”

  少屏说:“放心,我会雇清洁公司来打扫。”

  可晴看着她,“少屏,我另外有主意。”

  少屏一怔,随即自嘲:“呵,当然,你看我,几乎忘记那是你的地方。”

  可晴说:“你早出晚归,与保姆很少碰头,怎么会起冲突?”

  少屏答:“有种工人做久了,以为自己是半个主人,专门欺压客人。”

  可晴说:“我是你,就不会同她斗。”

  “喂,”少屏不悦,“朋友的地位总比工人高吧。”

  “那自然,所以你根本不值得去冒犯一个保姆。”

  “可晴,你是在教训我?”

  “少屏,我是在说,你毋需排挤一个工人来提高自己身分。”

  “唷,拿出颜色来了。”

  少屏扔下手上书本,取过外套,想拂袖而去。

  可晴看着她,终于,少屏叹口气,知道形势比人强,她的身分不过是个伴读,别忘了才好,她缓缓转过头来。

  “对不起。”她说。

  “我已经批准她辞工,她下星期走。”

  少屏吁出一口气。

  可晴说:“我去书馆找资料,你来不来?”

  “我去补妆。”

  可晴穿上大衣,忽然觉得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,喏,像有人在脖子后吹气一样。

  她警惕地抬起头,在墙上镜子的反映中,看到身后的少屏正瞪着她。

  惊鸿一瞥,可是那眼光中寒冷之意,叫可晴发呆,也许,她适才语气是太重了。

  但是少屏随即若无其事满面笑容地走过来,帮可晴整理大衣领子。

  她们在书馆逗留了整个上午才分手。

  下午,见到许仲轩,可晴把事情告诉他。

  他一言不发。

  连头都不敢动,生怕身体语言亦会引起误会。

  “也许少屏不知道伙计是头一号要迁就的人物。”

  许仲轩眼睛看着双手。

  “不过,我可能是得罪了她。”

  许仲轩喝一口咖啡。

  可晴笑了,“看你,一点忠告也无。”

  许仲轩看着她,“经济科高材生,快要大考,温习进度如何?”

  “很好,谢谢你。”

  可晴挽着男友手臂,脸依偎在他手臂上。

  她最喜欢许君的大手,若果任她在他身上挑一样,她情愿挑他的手,而不是他的唇。

  可晴微微笑。

  “在想什么?”

  怎么可以告诉他。

  “没什么。”

  心中却是满意到极点,在脸上表露无遗。

  在灵魂极黑暗的一角,可晴也保留余地,她是先天失聪人,曾经问过医生,子女遗传率有几成。

  医生这样答:“照数学研究,约百分之三十左右,可是,视运气而定,有人一年连中三次彩券头奖。”

  百分之一都已经太多。

  童年时吃的苦头历历在目,可晴从来不敢论婚嫁组织家庭。

  保姆事件之后,少屏不大来了。

  可晴歉意,刻意低声下气,一日,买到一种少屏一直找的透明包书纸,打算讨好她,亲自送到老房子去。

  她不在家,可晴用锁匙开门进屋。

  屋内很整齐,可是积着薄薄灰尘。

  客厅书房家具都用白布遮住,像已经没有人居住。

  可晴一惊。

  少屏难道已经搬走?

  她连忙走进卧室。

  推开门,松了一口气,少屏仍然在此挂单,她还没走。

  小小床上搭着她带来的针织大披肩,安乐椅上是黑纱裙子,窗台放几盆小小仙人掌。

  客房内甚有私人味道与感觉,可晴恻然,少屏自幼流离,何处是家,处处是家,她顽强刚毅地,努力克服环境,成绩斐然。

  可晴忽然觉得少屏才是这里的主人,她不应打扰她,于是也没有留下礼物,悄悄离去。

  走之前视察了浴室与厨房,暗暗佩服,少屏比她整洁百倍。

  用剩的肥皂渣,她放在一只旧丝袜里装好再用,这种节俭借物的好习惯,可晴根本不懂得。

  她一个人回到小公寓去。

  不禁学着少屏收拾起来,开头懒洋洋,整理出一个角落之后看到有成绩便精神一振,越做越起劲。

  做完了冲一杯热茶,坐下来慢慢喝,挥着汗,分外畅快。

  静下来,休息片刻,她正想淋浴,忽然之间,耳边钻进油丝般的语声。

  “我不能忘记。”

  可晴霍地站起来。

  新建房子的隔音设施真是越来越差。

  那把女声说下去:“每晚睡觉,总是不能到天亮,非醒一两次不可,前尘往事,历历在目。”

  另一人笑了,“你那么年轻,有什么陈年旧事?”

  可晴吓一跳,这把声音好熟,这恍似心理医生邵也蕴的声音。

  抑或,是另外一名医生?

  她四处检查,看声音自何处传来。

  屋子没有通风口,但是两幢镇屋之间共用一道墙壁,声音就是从另外一座传来。

  可晴倒是不怕隔壁会听见她的动静,她相信世上拥有她那样灵敏耳朵的人不多。

  她立刻打开门,走到隔壁一座去看门牌。

  门牌上没有医生名牌。

  可晴忙着回到自己屋内。

  她不禁讪笑自己:真爱多管闲事,像煞三姑六婆,窃听不止,还要亲眼视察。

  人类的好奇心有时也真卑劣。

  声音继续:“自幼我受到无形虐待,许多人以为打骂是虐儿,但沉默更吞蚀心灵,童年的我从来没有真正吃饱,永远穿人家剩下的旧衣,冬日三两个月不让我洗澡或洗头,送到公立学校,连颜色笔手工纸也不给。”

  可晴张大了嘴。

  这是谁,身世如此可怜。

  轻轻的一声叹息,接着又是另一声。

  她的医生劝她:“童年短暂,忘却过去,努力将来。”

  “人人都那样讲。”

  可晴听得入神。

  这个女子的表达能力甚强,把很普通的事叙述得传神动听。

  “自小家人根本当我不存在,我是一个透明人,做得多好也无人称赞一句半句,但是一有差池,十双八双亮晶晶眼睛指责,我遭到太多冷笑白眼。”

  可晴侧耳听。

  就在这时,门铃响了。

  谁,谁来煞风景?

  可晴去开门,原来是许仲轩。

  可晴说:“你早该去配一副门匙。”

  许仲轩笑,“公然登堂入室,于理不合。”

  可晴也笑,“好好好,你是君子。”

  再回到墙壁附近,对话声已经消失。

  即使把脸贴到墙上,也听不见什么了。

  许仲轩问:“你在干什么?”

  可晴喃喃道:“像诗人柯罗列治写《忽必列汗》时灵感被冒失的门钟打断,再也续不下去。”

  许问:“你在写诗?”

  可晴不语。

  “我以为你在写《供与求理论及廿一世纪西方经济》。”

  什么都听不到了,可晴恍然若失。

  “你找我有事?”

  “没事不能来?”他微笑。

  “今日不是应该上班吗?”

  许仲轩躺到沙发上,看着天花板,“赌气,告假三天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

  “小事。”

  “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。”

  他却改变话题,“我们出去逛逛。”

  “下雨呢。”

  “哪一处不下雨,怎么可以为天气扰乱心绪。”

  可晴看得出他在办公室里有点烦恼,想去散心。

  “好,出门去。”

  走到门口,看见一个工人在邻室钉上小小铜镶门牌。

  可晴知道完全不关她事,但是忍不住走过去看。

  门牌上刻着小小的几个字:张启活医生。

  果然是另一个心理医生。

  装修工人对可晴笑笑,“小姐,来看医生?”

  许仲轩连忙把可晴拉走。

  “想知芳邻是谁。”

  小许看她一眼。

  可晴道:“老是住在心理医生旁边,真是奇怪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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