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管用,我叫了他有个把月了,他一直推搪,孤儿院付不起修理费。」
「他在那里?」
「就在镇口,招牌上有张贵洪三字。」
振星在门口不借而取,踏上一辆脚踏车便骑到镇口去。
果然老远便看见张贵洪三字。
店铺门口堆着电视机冰箱唱机之类旧电器,看样子生意滔滔。
振星下车,扬声道:「我找张贵洪。」
一个小伙子闻声出来,「何处找?」
周振星打量他,只见他一双眼睛骨碌碌,一幅聪明相,见了她这个生面人,疑惑地问:「什麽事?」
振星心平气和地说:「我是华侨,前来探亲--我家的洗衣机坏了,需要修理,修理期间,问你租一台用,怎麽个算法?」
小伙子见生意上门,笑逐颜开,「你府上何处?」
「你有空走一趟吗?」
「要看过才知道。」
他已经骑上一辆小小摩托车,一边搭讪道:「这位小姐,你自那里来,你贵姓?」
引擎一晌,车子噗啖噗开动,尾随周振星驶往目的地。
振星在资本主义国家长大,目睹母亲电召水喉匠、电器工人,真是低声下气,任由开价,每小时由四十元至百余元加币不等,习以为常,视作等闲,不付贵价,怎麽差得动他们,笑话。
走到一半,张贵洪起了疑心,「你是清水浦孤儿院的人?」
「你放心,工资照付。」
「真的?」
「区区数十元,我骗你作甚,小张,赚钱固然要紧,也不能财迷心窍,六亲不顾。」
小张有点尴尬,「这位小姐自那里来,说话真厉害。」
幸亏为着同王沛中父母交通,暗中学会几句普通话,否则还不知如何教训这小伙子。
小张挺委屈,「你有所不知,长贫难顾,孤儿院什麽都需要修理,又不愿付钱。」
「今天你把能修的都修好,可补的全补好,我请客。」
「是是是。」
真是个滑头码子。
不过他完全知道电器的纹路,双手灵活敏捷,一下子把机器拆开,找到纰漏,补上零件,表演了会者不难,振星倒也佩服他,看来他这方面有天才,不学自成。
张妈讶异,张大了嘴,「他怎麽肯来?」
振星装了一个数钞票的手势,张妈阵一声,惭愧地走开。
振星觉得好笑,中国人老认为讲钱是失礼的一件事,真是天大误会。
机器启动,振星松口气,立刻与张妈合作开始洗衣及晾衣服。
衣服破了,需要补,张妈指指角落一台簇新电动缝衣机,她解释:「没有人会用」,振星欢呼一声,她懂,立刻打开,看毕说明书,找来线团剪刀,补起破床单来。
张妈十分感动,「上天派你来呵周小姐,你是小姐妹的什麽人?」
小姐妹?
张妈解释:「我们唤修女作小姐,她说她不是小姐,她是我们的姐妹,我们想我们怎麽配有那样的姐妹,故折中一下,叫她小姐妹。」
「那多好。」
振星忽尔听到腹内一阵咕噜噜响,她抬起头,要隔一会儿,才领悟到这便是腹如雷鸣,是,她肚子饿了。
振星不是不震惊的,觉得自己十分无礼,这才想起,原来她这辈子还没试过真正肚饿,平时不住吃零食,糖果花生冰淇淋巧克力,正如她母亲说:「振星永远在吃」,今天,她忽然肚子饿了。
周振星连忙问:「几时开饭?」
谁知张妈一怔,「已经摆过中饭了。」
那是什麽意思?「冷饭菜汁总有吧?」
可是张妈十分为难。
张贵洪嗤一声笑出来,他正在换一个电掣,放下工具,同周振星说:「来,我带你去吃。」
张妈连忙说:「对不起对不起,这是小姐妹定下来的规矩,逾时不候,她说若不然,一天光是吃饭就没完没了。」
那张贵洪抱着手臂笑,「看到没有,你为孤儿院出力,院长却叫你饿饭。」
振星一怔,「那我到镇上去吃。」
「坐我的机车,快。」
在途上,振星同他谈生意,「叫你替孤儿院维修电器,按月计,怎麽算?」
「小姐,孤儿院的事,修女自有主张,你多管闲事,只怕好心没好报。」
振星彷佛看到婵新的另一面。
「信教的人是古板些。」
「我们都很感激她,从找院址到今天,不知经过几番心血,不过,我警告你,她绝对是一言堂。」
振星埋头吃大卤面。
手脚到此际才恢复力气。
她伸一个懒腰。
张贵洪看着她,「你是修女什麽人?」
「朋友。」
「来自同一地方?」
「是。」
「你们两人不一样,你比较活络、聪明、容易说话,小姐,你会有窜头。」
振星笑了,「谢谢你赞美。」
「修女太过固执,香港有富商愿意帮她扩张院址,添增仪器,她一口拒绝。」
振星说:「别听谗言。」
「这是真的,美国有义肢厂想帮我们,又被她否决,你几时劝劝她。」
「她自有主张。」
张贵洪耸耸肩,掏出钞票,替振星付帐。
「唷。你请客?」
「是,」张贵洪左右看一看,「这位小姐,不知你身边可有带着外币?工资可否付美钞?」
振星很温和地笞:「可以,只要你把功夫效妥,一切容易商量。」
张贵洪擦着手掌,大乐。
那日傍晚,振星与张妈合力把几箩筐的脏衣服洗出来,振星虽累,却脸上发光,自觉可得五星勋章,正得意间,忽闻修女召见。
这回子姐姐可要称赞我了,她想。
可是婵新铁青着脸,一开口就教训她:「你为何擅作主张,找外人来修理电器?」
振星强笑:「喂,婵新,这是你妹妹振星,一心一意帮你,别太紧张。」
「听说你私下付了修理费,你打算大量注资?孤儿院屋顶漏水,你也考虑掏腰包?」
「婵新,头痛医头,脚痛医脚,亦是一种管理方式,无可厚非。」
「家有家规,你应先同我商量,不然我难以服众。」
振星光火了,「你想谁对你服贴?左右不过是一班损手烂脚的小朋友,不用端架子啦!」
婵新愣住,变了脸色,渐渐别转面孔。
振星自觉失言,掩住嘴巴,懊悔不已。
这是婵新的事业:心血、寄托,她不该说破她。
可是婵新没有发作,隔半晌,她只是淡淡说:「振星,这里没你事,你可以回去了。」
「姐姐--」
「回去请父亲放心,」地站起来,「我相信你现在已有深切的了解。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。」
振星手足无措地走向饭堂,是,不管心情如何,她的肚子又饿了。
振星同张妈坐在一桌。
张妈像是知道她涯了骂,轻轻说:「修女好心,这一贯孩子都由她养活,有些混身血污那样抱进来,都以为不活了,她亲手替他们治伤沐浴,你想想,多不容易。」
振星已心平气和,「你说得对。」
她决定收拾行李。
她打算到苏杭两地去游览数日,便打道回府。
能够做到这样,已是上上大吉,好不容易与婵新建立起感情,她不想与她决裂。
婵新有她自己一套,亲人需尊重她的意愿。
正低头扒饭,忽然听见有人唤,「大婶。」
振新以为是叫张妈,不以为意,可是接着又是一声哺嚅的「大婶」。
振星抬起头来,只见一位少妇站她面前。
大婶,我?振星睁大双眼,完了,完了,可见环境造人,不过在洗衣房蹲了一天,已经自晶光灿烂的时髦女变为灰头灰脑的婶婶,完了。
只听得张妈说:「王淑姑,你有什麽事.同这位周小姐说好了,她是有把持的热心人,会替你想法子。」
振星心细,一听这口气,知道这王淑姑由张妈介绍来有事求她,可是,「我能做什麽?」
少妇自身边拉出一个小女孩
「我女儿王阳。」
是,振星听说过这个孩子,
「王阳不是孤儿?」
少妇未语泪先流。
她是院内最小一个,才四岁,不过振星没料到她有母亲。
那女孩怯生生站着,十分仅事,手无处放,只得互握着。
振星招她过来,抱她坐在膝上,耐心等她母亲开口。
啊文艺小说中往往有容貌秀丽的盲人,与常人一般,甚或更聪明机伶,这是有商榷余地的。
小女孩眇一目,一张脸总是侧着,双眼是灵魂的窗子,她无故少了许多表情,故比同龄儿童呆木,个子也比较瘦小,只像三龄童。
「你叫王阳.嗯?」
孩子点点头。
振星把下巴抵在小孩头顶上。
少妇抹去眼泪,「王阳这只眼可以医治。」
振星犹疑,不知如何应付,她没有带许多钱在身边。
「她是先天性白内障。」
振星点点头。
「有一只外国飞机明日要来,飞机载有眼科医生看护,替人治病,不收赘用。」
振星听出瞄头来,「啊,奥比斯飞行医院。」
「是,是,就是那个。」少妇握住振星的手。
「铁莉莎修女没帮你联络?」
「修女说,不要去求人。」
「不会!修女不会那样讲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