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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婵新在安乐椅上坐下,忽然想到她与母亲最後一次对话,那时母亲已经不行了,大家也知道她油尽灯枯,婵新的电话拨到医院,看护同病人说:「是你女儿打来,是周婵新」,她接过话筒:「喂,喂,」已经什麽都听不见,接着撇下话筒,看护好心,再度努力,「周小姐,再试一次好吗?」再把电话交给病人,婵新悲哀地默默等候,母亲又「喂,喂」几声,终於大家都放弃。

  在记忆中,婵新也曾多次呼唤过母亲,可是,母亲从来未曾应过她。

  那是婵新最後一次听见母亲的声音。

  「喂,喂,」振星在嚷:「妈妈,我还有话说,我想在香港住一两个礼拜,因为姐姐下一个职还没有定,我想--嗳--对对对,假公济私--」

  振星真幸运,可以随时随地与母亲说话,婵新的目光落到窗外。

  振星终於放下电话。

  她看到婵新那般落寞,便过来说:「不要难过,将来在天国,你必可以见到你妈妈。」

  婵新却道:「我与她感情不好,见了面也无话可说。」

  振星讪讪答:「可以谈谈天国风景呀。」

  婵新笑,「瞧你,净说孩子话。」

  振星把姐姐的手放在脸颊边,一直笑。

  邓维楠的电话接着来了。

  振星坐在床沿,每隔一回儿便嗯一声,一直听了十分钟,全没开口,最後嗯一声,挂断电话,满脸笑容。

  能这样受到宠爱,也真是前生注定,人类吝啬付出,尤其是感情,周振星却得到那麽多,真叫人艳羡。

  振星取过手袋,「我到楼下美容院去舒服舒服。」

  婵新笑,「应该的,早些日子辛苦了。」

  振星向姐姐装个鬼脸。

  她一出门,王沛中电话就到,差了一步。

  婵新想,也许俗世的缘分一尽,什麽都只差那麽一点点,就从此滑落失却。

  王沛中十分惆怅「我已经大半个月没听到她声音了。」

  「她很好,你放心。」

  「真想念她。」

  「我叫她打给你。」

  「我在公司,请振星过几个钟头拨到我家。」

  「你这些日子好吗?」

  「振星不在,闷死人,我就是爱听她刮噪。」

  「此刻她在香港,找她方便得多。」

  闲话到此为止。

  振星一小时後就回来了,不但仪容光鲜,且一身新衣,兼夹大包小包拎满手。

  她兴奋地问姐姐:「快不快,快不快,嗯?我办事效率不错吧。」

  她把新衣服拆开挂起。

  婵新含笑默默欣赏。

  「全部半价,超值货品。」

  「谁付帐单?」

  振星吐吐舌头。「妈妈。」

  她一头天然卷曲的头发已被理发师编成一条粗辫子,十分美观。

  婵新看着她把众包里拆开,忽然奇曰:「这零零碎碎是什麽?」

  振星解释:「亚斯匹灵、胃药、抗生素眼药膏、喉糖、小瓶酒精、止泻剂、晕浪丸、橡皮膏布。红药水……」

  「你不是有一袋吗?」

  振星笑笑。

  「你送给人了?」

  「我见张妈有用。」

  婵新叹口气,「你又大发慈悲,慷慨施舍了,我同你说过,我想他们自给自足,这一小袋药品,救得来头还是救得来脚,白白减了他们的志气及自尊,一个人,非要自己站起来不可。」

  振星对老姐这套论调早己熟悉,当下说:.「这是我同你最大的歧见,不说也罢。」

  婵新道:「你扰乱了他们数十年来生活的节奏。」

  「曦!张妈手背一个熨伤的口子化脓,这是什麽节奏?药膏一下去,第二天就好,大有大帮忙,小有小帮忙,你治根,我治标,目的统统是为他们好,想叫他们的生活进步,有啥子分别?」

  婵新气道:「不可理喻。」

  「要自己双腿站起来,真是谈何容易,我到现在还靠父母呢。」

  「你是疲懒,并非没有能力,他们侥幸之心一且养成,无可救药。」

  「你怕的是什麽?」

  婵新答:「我去过印度蓬遮普,一整条村什麽都不做,就是等联合国救济品,一点都不介意贫穷、落後、肮脏、丑陋,并且故意展览无知、无能,让西方大国深深觉得他们可怜,呵,施比受有福,一天只需八角五分美金,就可救活一个儿童,於是纷纷解囊,十年八年那样救助下去,孩子们恒久追在游客身後乞讨,振星,这是行不通的。」

  振星勉强地笑,「你怎麽动了真气,快躺下,你看你额上青筋都跑出来了,划得来吗?」

  婵新重重吁出一口气。

  当下有教会的姐妹上门来陪婵新到医务所。

  振星披上新外套预备一齐出发。

  婵新却道;「你到处逛逛马路散散心岂不是更好。」

  「怎麽不要我了呢。」

  「你跟着我,我有压力。」

  「好好好,我在酒店等。」

  婵新一出门,王沛中的电话就来了。

  「周小姐,你真难找。」

  「可不是,当中隔着十五个小时,你日我夜,我夜你日,咫尺天涯。」

  「振星,到中国两个礼拜,你的中文真进步了。」

  「不敢当。」

  「伯母问你几时回来。」

  「伯母才不理我。」

  「王沛中问你几时回来。」

  「我得陪住婵新。」

  「她不是已经痊愈了?」

  「王沛中,你是个草包,这话你不可传到我父耳中,婵新可能要做第二次手术。」

  王沛中耸然动容。

  振星低声说:「这些年来她积劳成疾,身体有许多不妥之处,未老先衰,一只眼睛既有近视又有远视,一到黄昏,就拿着个放大镜,我真担心她五脏六腑还有其他毛病。」

  王沛中沉吟半晌,「我到香港来陪你们。」

  「你如果有假期,不妨来几天。」

  「我计划一下。」

  振星嗤一声笑出来。

  五沛中无奈,他当然知道笑从何来,「我父亲还没走,他打算支持我,注资进公司,提升我做合伙人。」

  「那多好,正经事是正经事,我再过几天也就回来了。」

  王沛中黯然,「振星,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」他苦不堪言地挂上电话。

  凡事均有藉口,说穿了不外是当事人厚此薄彼,周振星虽然天真,却也深明此理。

  令她诧异的是她并没有与王沛中计较。

  真没想到甫订婚已经有老夫老妻的感觉。

  振星用手臂枕着头。

  过去几日睡眠严重不足的她在宁静舒适的酒店房间很快堕入梦乡。

  她梦见有人敲门,起床把门打开,来人却是邓维楠。

  振星笑嘻嘻道:「小邓,你倒是来了,怎麽走得开?」

  忽然之间,她看见邓维楠头上丝丝白发,惊道:「维楠,你怎麽老了?」

  邓维楠笑笑,唏嘘地说:「可不是,我老了,你也老了,这样就一辈子了。」

  振星吓得口定目呆,「今年是什麽年份?」

  「振星,恭喜你金婚纪念。」

  「什麽,我同谁金婚纪念?」

  「你同王沛中呀。」

  周振星汗流浃背,「不,维楠,你弄错了,我今年廿二岁然还勉强能称少女,我,我……」

  这个时候,有人敲门,周振星惊醒,喘气。

  「谁?」

  那人没应。

  振星下床开门,门外站着满脸笑容的邓维楠。

  振星张开嘴,不知道梦倒底醒了没有。

  半晌才说..「你怎么来了?」

  「放一日假,来看看你。」

  「你的盛情我十分感激。」

  呵,从梦中醒来了。

  「修女呢?」

  「她去看病。」振星黯然。

  「呵,医学昌明,你大可放心。」

  「必然元气大伤。」

  「来,我带你去一个地方,散散心。」

  他真多花样,与他在一起:永不寂寞:永不沉闷。

  「今晚午夜十二时正我就得回上海。」

  如此来去匆匆,都是为着周振星。

  「你难道不累?」

  「嗳,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。」

  他的双手插在裤袋,看样子的确经过百思,可是不得其解。

  振星留张字条给姐姐,跟他出去。

  车子一直往郊外驶去,到了一列小小洋房,邓维楠掏出锁匙开了门,「舍下欢迎你。」

  原来是自置物业,由此可见经济已有基础。

  振星不想批评王沛中,她想到自己,不禁烧红双耳,只晓得问父母要妆奁呢,自己住了吃了不够,最好招郎入舍,把丈夫也唤来免费享福。

  太不长进了!

  人家邓维楠看样子也不比她大几岁,人家多有打算。

  邓维楠带她参观各处,到了简洁明亮的书房,振星看到墙上架子挂着一只金色色士风。

  「啊,我最心爱的乐器。」

  「是吗?」邓维楠甚为高兴,把乐器摘下来。

  「请奏一曲靡靡之音给我听。」

  「今日天气太好,不适宜柔靡音乐,那是要在暑季潮热的夜晚奏来才有味道。」

  「那麽,你奏什麽歌曲?」

  邓维楠想了一想,缓缓吹出奇异救恩:奇异救恩,何等伟大,救赎罪人,我本盲目,如今得见,我本盲目,如今得见……

  幽怨动人,振星泪盈於睫,真没想到邓某身怀绝技。

  就在此际,有人大力推她,并且叫:「振星,振星,醒醒,醒醒。」

  振兴好梦正浓,哪肯醒来面对现实,她左右闪避,不肯睁开眼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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