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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踏进厨房,看到那锅泼翻的咖喱鸡仍然留在地上,动也没动。

  上楼去找琴瑟,不见人,自窗口看见车房灯火通明,有嬉笑声传出来。

  她们敢情已经搬去与父亲一起住了,根本不关心母亲什么时候回来。

  宜室呆了一会儿,才下楼去收拾厨房。

  原来如此,稍微有点不合作,贡献略打折扣,即被家人剔除,可见一个主妇的地位何等可悲。

  十一点多,琴瑟回来了。

  瑟瑟边走楼梯边问:“你会介绍查尔斯给我认识吗?”

  “你太小了。”

  “假如你们带我去看电影,我答应不吵。”

  “周末再说吧。”

  瑟瑟推开房门,“晚安。”

  小琴也说:“睡好一点。”

  接着是房门关上的声音。

  把宜室完全关在外头。

  宜室即时想通了,她那些牺牲根本是无谓的。

  过几日她便看报章待聘广告请了家务助理,天天来两个钟头。

  那位女士前来做过埠新娘,移民局疑是假结婚,暂时只准她居留一年,容后观察,再批她移民身分,在家耽着闷,乐得出来做事赚个零用。

  宜室查过条例,清楚知道完全合法,才放心留用,从此松一口气。

  有了帮手,宜室空闲下来,把温哥华的路摸得烂熟。

  近圣诞,她开车到飞机场把宜家接到家中。

  宜家仍要住酒店,宜室大发雷霆,宜家只得顺她意思,还笑说:“诉苦不妨,只限一个通宵。”

  进得屋来,又问:“姐夫呢?”

  “他住在车房。”宜室冷冷说。

  “啊,已经分居了。”

  宜家径自到车房敲门,李尚知开门给她,宜家一打量,就知道这并非耍花枪。

  车房里设备齐全,完全是个微缩公寓,李尚知连蒸馏咖啡壶都带了来,一年半载不回大屋都可以生存,宜家还没见过这么滑稽奇突的生活方式,啼笑皆非,撑着腰,直摇头。

  “这又是何苦来。”

  “我们俩已经名存实亡。”

  “太荒谬了,我还一直以为你俩是我所见过最标准的夫妻。”

  “我配得起她吗?”

  “语气似酸梅汤,姐夫,振作一点,哪怕度不过难关。”

  李尚知沉默。

  宜家叹口气,回到屋里去,又劝宜室:“你趁他失业,又买车子,又请佣人,这样排场,叫他难受。”

  宜室不怒反笑,“我用的是私蓄,与他何干,难道要我卖肉养孤儿才显出真诚意不成。”

  宜家扬着双臂,“我不相信这是真的。”

  宜室冷笑,“我也不相信,但事情的确发生了。”

  宜家叹口气,“是因为英世保的缘故吧。”

  宜室微笑,“不,因为我饱暖思淫欲。”

  “姐姐,可是外边华人圈子已经传得沸腾。”

  宜室一震。

  “白重恩已经同我诉过苦,她不知道你们是老相好,还以为错事由她一手铸成。”

  “你说得太难听,”宜室跳起来,“什么叫老相好,连你都来嚼舌根。”

  “我远在伦敦都听见了。”

  “你干吗不说亚拉斯加与火地岛都有人听到。”

  “李尚知听到没有?”

  宜室冷笑,“你为什么不问他?”

  “姐夫虽是好好先生,你莫逼虎跳墙。”

  “看,宜家,你若特地前来做家庭辅导员,不必了,省省吧。”说完她返回楼上。

  小琴看着母亲的背影。

  宜家说:“变得不认得了。”耸耸肩。

  小琴倒是很了解,“她想念工作想念朋友想念旧时生活方式。”

  “新环境没有不对呀。”

  小琴笑,“不是这样说的,班中有一位同学失恋,有更好的男孩子追求她,她硬是拒绝不要,”小琴指指胸口,“我认为是心的问题。”

  宜家对外甥女刮目相看,“呜,”失敬失敬,“你已知道心之奥秘?”

  小琴只得笑。

  “你要帮母亲度过这个难关。”

  “她会的。”小琴很有信心。

  宜家又一次惊异。

  “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子,”小琴说:“她有她的一套。”

  宜家看着小琴,“你是见时长大的?”

  “在你不注意的时候。”

  当然。

  宜家逗留了一个星期,抽空见过白重恩。

  那混血女郎仰着脸的时候某个角度看上去十分像中国人,一转过头来,又显得鼻高目深,变了一种味道。

  她对宜家说:“照说净看表面条件,我胜过令姐多多。”

  “但,”宜家无意中套用了甥女的话,“她是他心头的一件事。”

  “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他俩是青梅竹马。”

  “现在也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。”

  “是吗,他对我这样好,也从来没有带我上姜兰号。”白重恩停一停,“那是他最私隐的避难所。”

  宜家无言。

  “他们为什么没有结合?”

  “家母不准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他们太小,还在求学。”

  “事实上只有在那么年轻的时候才会爱人多过爱已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她有没有哭?”

  “没有,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也没有。”

  “她后来很快结了婚?”

  “一毕业就嫁人,生活很幸福。”

  “什么是幸福?”

  宜家本来以为白重恩揶揄宜室,但是她的表情是认真的,宜家因而反问:“你认为呢?”

  “身体健康得可以去努力争取所爱的人。”白重恩答。

  “我还以为浪漫史已经死了。”

  没有,至少对英世保来说不是。

  谁看见他送到李宅的青莲色鸢尾兰与毋忘我都会这么想。

  过新年了。

  宜家捧着花束深深闻一下,“我拒绝相信这又是另外一年,有人拨快了钟数作弄我们。”

  宜室更觉荒凉,“冬天到底几时过去?”

  宜家问:“你在这里住了有几个月了?”

  “两百二十一天。”

  宜家大吃一惊,“你每天都数着?”

  “所有的新移民都爱数日子。”

  “我以为只有狱中犯人才这么做,请你释放你自己。”

  一旦放松,还会回头?

  “你这样思念老家,不如回去走走,本年内你已在此地住满一百八十三天,不碍移民条例。”

  “回去?”宜室茫然。

  “是呀。”

  “回去干什么,我已经放弃了一切,还有什么在彼岸等我?”

  “那么,全心全意投入这里的生活。”

  “我做不到。”

  “可怜痛苦倒霉的汤宜室。”

  “你说得再对没有。”

  “找一份工作试试。”

  “李教授还在车房孵豆芽,我到哪里找事做。”

  宜家犹疑一下,“英世保那里一定有差使。”

  宜室一听,轰然大笑,笑得弯下了腰,“你搬石头打自己的脚,这不是送上门去做流言的主角?”

  宜家这才不响了。

  “退休是退定了,在老家也未曾做过优异生,在异乡,更无条件奋斗。”

  “弄一盘小生意,两夫妻有个寄托。”

  “我是那种有精明头脑会打算盘的人吗?”

  “噫,那怎么等得到七十岁息老归主?”

  “汤宜家,我已经够烦,你还来百上加斤。”

  “这两百二十一天里,你倒是做了一只茧,只够你一个人住,你可知道瑟瑟天天收看法文电视台?”

  宜室一怔,“真的?”

  “你很久没有查阅她的课本了吧,法文成绩同英文一样好。”

  “我知道小琴同一个叫查尔斯的孩子约会。”

  “不是他了,换了人了,现在这个叫周比利,已经约定夏季一起露营去。”

  宜室怔怔的。

  宜家讥笑她,“我不知道你有睁大眼睛做梦的本事。”

  这时瑟瑟抱着一大堆衣物进来,分明是她父亲的衬衫裤子,掉了一件半件,瑟瑟没有一秒钟犹疑,立刻用英语说:“屎。”

  完了,宜室用手托住头,未来外国之前,瑟瑟已经背会廿多首诗,李白的诗包括首本名句“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”,完了。

  宜家笑,“可怕,是不是?”

  再过一年,瑟瑟会忘记怎么写李字。

  “你得管管她的中文了。”

  宜室有感而发,“加拿大的英语发音没有一点标准。”

  “是吗,”宜家答:“不觉得,我到多伦多及温哥华从来没有说过英文,用广东话足以通行。”

  下午,两姐妹到银行办事,在柜台面前轮候的统统是中国人。

  职员填到“蓝塘道”,“太子道”,就一如这些街道在温哥华那么熟稔。

  宜室忽然想起来,她有一件大事未办,汤震魁等着她申请过来呢,那孩子不知心急得怎么样了。

  即时前往移民局取了表格,因有一件事要做,精神振作起来。

  经过唐人街书局,看见言情小说,买了一堆,“让小琴闲时看看也好,至少心中有中文的影子。”她说。

  走过菜市,又买了竹笋,“做炒面吃”。精神像是有点恢复。

  宜家略觉安心。

  晚上厨房热气腾腾,香味四溢,琴瑟来探望好几次,等吃之情毕露。

  宜室用玻璃碟子盛了食物,送给小琴,“这是你父亲的份,过去车房同他一起吃吧。”

  宜家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。

  宜室悻悻的说:“人住车房,车摆街上,冻得引擎打不着火,开什么玩笑。”

  “阁下芳邻也深觉纳罕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一位何太太,以前是顶顶大名的女明星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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